首页 -> 2008年第1期
莱辛:“来”路多苦“辛”
作者:[美]约翰·伦纳德
这些经历确实匪夷所思。之后,在其精妙的《金色笔记》中,莱辛也提到了她五十五岁前后这段时期的种种经历。尽管小说主人公,即才思枯竭的笔记作者安娜• 伍尔夫,希望“提供一种新的认知方式”,拾起分裂的人格和易怒的过去的层层碎片拼搭出一部健康连贯的小说,但其拷问式的笔记——其中黑色代表非洲、红色指代政治、蓝色象征人、黄色指小说——从未达到预期设想。对于安娜,她早已清楚资本主义、殖民主义、种族歧视、性别歧视、马克思主义、父权统治、以及心理分析之类的东西只会领人陷入凄冷的僵局;尽管看透了这一点,她的生活仍然混乱不堪。不管她沐浴多少次,最终也难以让身体清洁。莱辛的自传中弥漫着不快的气味——樟脑、马、煤油、尿盆、死鱼、潮湿的毛衣、修女的教袍、父亲的裤衩——,但没有哪种气味比《金色笔记》中的安娜为了保持经期清净不断洗澡的想法更让人反感厌恶。你一定认为,对于一个知之甚多的作者而言,没有什么不能说,也没有什么不愿说。
但在通往更高智慧的道路上,多丽丝•莱辛发觉应该藐视年少自我残留的任何痕迹,那些朝着高尚、正直、勇敢、甚至真诚努力的自我。这些年轻的自我形象都在《最甜蜜的梦》中那披着毛泽东思想的外衣兜售斯大林所谓的万金油的卑鄙的“约翰同志”身上得以体现。在《阴暗中行走》这部书里,莱辛说:“我认为,共产主义对改革的迷恋源于其自虐倾向、对疼痛的喜好、在折磨中获得的满足、以及对血债偿还的认同。”正因如此,莱辛故意忽视爱玛•戈德曼(Emma Goldman)、帕布罗•聂鲁达(Pablo Neruda)、杰西卡•密特福德(Jessica Mitfor)、维克多•塞尔热(Victor Serge)等众多人物,其中还有的与她有私交,这不禁让人怀疑她的记忆是否有漏洞。在一篇收录入小说集《光阴肆虐》关于其回忆录的评述中,莱辛表达了对阿尔玛•基杰尔摩普里耶多(Alma Guillermoprieto)《与古巴共舞》的喜爱(这也是我个人深爱的一本书),她说她不得不借此书棒打天真的年轻人以粉碎他们追求“牺牲、痛苦、以及死亡”的浪漫想法,同时也把这部书当作萨克斯以吹奏一些伤感的蓝调:
此书定会让会多像我一样上了年纪的人抽搐退缩,让我们嘲笑年少的愚昧,但在咧嘴歪笑的同时我们也承受着一种奇怪的失落感。贫穷挨饿、受辱受害的人到处都是:有时想想如果这一切都可以解决也是可以稍获宽慰的。
我以为所谓的失落感,就是莱辛在《金色笔记》中生动描述的现世左翼文化,小说中,主人公安娜对安东尼•葛兰西(Antonio Gramsci)、瓦尔特.本雅明(Walter Benjamin)、以及朱丽娅•克里斯蒂瓦(Julia Kristeva)持有兴趣。于是,小说中流露出了一种妥协的态度。贫穷挨饿、受辱受害最终都能得以解决,谁都不会因为有此想法而被视为荒诞可笑,这圆润通透的未来设想大概是苏菲派描述的成年状况吧。但我却不愿在这样的世界生活,也不愿给我的孙辈讲这样的寓言,更不愿把此作为我系上鞋带前行的理由。当然,即使不以屋里唯一的成年人自居,你一定也会像悲观主义者贝克特一样感到悻然不乐。
四、
就在那段时间里(那段时间本身就是无时间可言的),她最终明白了自己的渺小和人性的次要。在她的耳朵里,有一种刚开始不久的碾磨声,物体运动的几只大转轮,那是非人性的……这声响里没有任何部分是玛莎的话音。
——多丽丝•莱辛《玛莎•奎斯特》
除此之外,她常常就是屋子里唯一的成年人。对于一个伊斯兰教苏菲派苦行者而言,她站着看上去并不似乎很轻盈的样子。人高,体重,坚毅,不懈,顽固,严苛,她真让你受不了。仿佛是因为她知道得那么充分,知道得那么深刻,我们才带上她——就像丹带着雪地小狗到安全的地方去——一路直奔斯德哥尔摩,去拿那早就该属于她的诺贝尔奖。她写下了数万页的作品,其中不少是匆匆而成的,有数百万字,没有一个字是模棱两可的,其中有一部是巨著:《金色笔记》。她或许是二十世纪最不讨人喜欢的小说大家吧,她所持的宿命论常常很难和她的自满区分开来,她对女性比对男性更加严厉:有一种“很基本的女性特有的残酷,”她说过,“女性对神明的漠视,这来源于比基督教或其他任何驯服人类野性的方式更早的时代。这就是我的权力!”
有人坚持认为我们每一个人都是从“我”立刻进化到“我们”的,仿佛在玛雅文明的面具下,在犹太教的生命之树下,个性就好像是一种变性疾病,它的本我和“8号行星”上的冰一样坚固。要是你没能看出伊斯兰教苏菲派苦行者的隐喻——从波斯苏菲派诗人鲁米的诗作到现代分子物理——能治疗我们的历史和私密关系中的创伤的话,那么她就会拿你去喂她的猫儿的。在高得无人企及的阳台上,她俯视着,仿佛看到我们在夏季轮演剧团的舞台上喜怒哀乐,她就很开心,好像凯特•布朗在《黑暗前的夏天》(1973)里俯看着《乡间一月》的排演:
可这是多么引人注目的东西啊,一屋子挤满了人,或者更像是动物,所有的都朝一个方向看去,看着另一些穿着戏服的动物升上舞台表演节目,那些动物身上披着布和毛皮,装饰着宝石,它们的脸上和爪子上都抹了彩色。
她跟我们讲了很多,但我们未必肯听。以下就是一则:“我们真的没法改变我们与生俱来的东西。”还有:“我们的生活是受我们记不清的话音、爱抚和危险统治的。”还有:“历史上没有任何事物表明我们只祈盼着战争、暴君、凶年恶岁和大灾大疫以外的东西,其实太平岁月总是短暂的。”还有,这或许是最难听的了:“我是认为你在这点上的想法错了:你觉得你要是不做这样的人,那么做其他样子的人就会是更好的选择。”
这么多的莱辛们,总共有五十五卷的她,加起来是一大份起诉书,一长部觉醒的历史和十五个与“重量级”现实准则拼斗的回合,此后就是一份供隐居者享用的特殊食物,由花椰菜、酵头、红药水、蔑视配成。如果她不相信自由意志、自由人道、历史决定论、存在心理学、圣灵、启蒙运动或人类受难的现状(这她倒真是不相信的),那么她相信什么呢?命运被提及很多次,恶运和美貌起到了一定的作用,时代精神常收责备(“一个特殊时期的一串命令而已”),坏男孩总是坏男孩,大自然母亲从来不睡觉。但是血缘、猫和互相关联却是位于她开出的许可名单的前列。所以就坚持着,看透世事,保持自己的强硬路线,哪怕骑自行车的流氓团伙涌过了城门。这是所有饼干里最硬的,比照起来,原罪大概是一块硬奶酪,而基督永生才是最难啃的东西呢。
还有母亲们和女儿们,老得就像文学理论里的原型。莱辛之前,莱辛之后,都没有人更熟巧地解析过那些聪明女人病态的自我破坏过程,她们让自己签了卖身契,做伺候人的事情,以此安身立命,去做家庭主妇、照顾一大家族人的主妇、管家婆、女东道主、女代管人、老妈子、保姆、“神经质的培养人”。我们从《黑暗前的夏天》里的凯特•布朗身上就能看出,她把家庭、办公室、一整个大洲的吃喝和安全都安排得井井有条,却实际上把自己给抹煞了;在《一个好样儿的恐怖分子》里的爱丽丝•梅林思身上也能看出,她是一个患有精神病的英勇母亲,寄居在一群惯于扔炸弹的虚无主义废人中间。在《幸存者回忆录》(1975)中那个无名的中年代孕母亲身上也能看出,她在一个叫艾米丽的受迫害女孩身边布置了梯子、云朵、鸟巢和鸟蛋;在《第三、四、五区域间的联姻》(1980)里的艾尔•伊思身上也能看出,她是个“万能母亲”,要给粗暴如野兽的金•本•阿特找个老婆,还要教他如何思考;在《最甜蜜的梦》里的弗朗西斯•蓝诺克斯身上也能看出,她承担了巨大的责任,照顾自己的两个儿子、他们的朋友和同学、她前夫的第二和第三个妻子,以及任何在汉普斯台德出现的流浪者,他们可能是从充满暴力的家庭、残酷的政治压迫、精神病房或非洲殖民地逃难出来的,仿佛佛朗西斯是座女子修道院,是个汽车防震垫。甚至她自己的儿子都认为佛朗西斯•蓝诺克斯热情好客得有点“乱性”了。在哪一时间点上,大地母亲会变成受虐狂呢?
仿佛莱辛希望把有的教训深深地烙烫在我们的脑子里面,一本又一本的书,一页又一页的字,像是预言,像是诅咒,好比是有个小女孩在大哭,没人照管,被人虐待,或是遭人遗弃,这时总要有个人来解救她,没有别的可作借口。看看艾米丽,听听她说的吧。在《幸存者回忆录》里,艾米丽闭着眼睛,手放在大腿上,前后左右地摇晃自己的身子,哭泣得就像一个妇人,也就是说,哭得简直像后土大地在流血一样……
瞎了的眼睛瞪大了,看穿了你;它们看到了亘古以来的敌人,感谢上帝啊,那不是你自己。是的,那是生命,或者说是命运,或者说是宿命,这种力量直击那女人的心,她就会永远坐着,哀痛得身子直摇晃,这种哀痛十分古老,十分可怖,而她猛烈的抽泣就是万事万物的基石之一。没有什么能给这些提供理由。
这就是守护天使的政治学。而艾米丽,读者们应当知晓,是多丽丝•莱辛母亲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