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4期

欧阳先生

作者:徐星明




  欧阳先生一口水一声吼,就让聪秀顺利地产下一个胖小子。经接生婆连比带画神乎其神到处一宣扬,人们对欧阳先生就有了新的传闻——欧阳先生会仙术,他那一碗水驱鬼镇邪,端的了得。那阵儿医术相当落后,妇女死于难产的事时有发生,人们普遍认定那是“血污鬼”找替身。所谓“血污鬼”,是指在难产中死去的产妇。这种血污鬼属“凶死”,相传与阎王制定的生死簿有冲突,阎王爷不肯收留。血污鬼们一个个成了孤魂野鬼,四处游荡,等待时机寻找临产的女人当替身。血污鬼找好替身,就有了资格去阎王殿报到然后转世投胎。有了这种传闻,那阵儿家里一旦出现女人难产的事儿发生,就担心是血污鬼找替身,赶紧找巫婆神汉驱鬼镇邪。巫婆神汉讲究多,要事先准备好三牲祭品,要三斗三升白米作“马粮”,要三块三角钱作包封,要三尺三寸白布,要一大帮人敲锣打鼓放响炮,把个屋里屋外闹得惊天动地,成功率还往往低得可怜。这回,欧阳先生全没费那许多排场和讲究,一口水,一声吼就一举成功,怎能不使人打心眼里敬服而尊为天神?
  欧阳先生过去拜师学徒的经历,人们早有耳闻,也有人多次找他堂客杨凤英证实过,有点儿传奇色彩,却并无多少特别之处。自从有了为聪秀接生那回事,过去的说法就没多少人肯相信了,在别人的传闻里,就完全变成了另一种模样。有关欧阳先生在外四年多时间里到底有过哪些奇遇,外面的传说很多,说法一种比一种传得离奇神秘。有人说他是从武当山的道观里学来的仙法,有人说他是经少林寺老和尚传授的神术,也有人说他在终南山上得了仙人指点……每一种说法都传得有鼻子有眼,谁都争着自个儿的传闻最正宗,可谁也拿不出哪怕一丁点儿令人信服的理由或证据来。对人们的各种猜测,欧阳先生起头还多少辩解几句,后来说的人多了,疲于应付,就不再争辩,总是一笑置之。不过,关于为聪秀接生时的那一口水一声吼,欧阳先生还是再三与人们作过说明。他说,聪秀难产是因为胎位不正,他首先用特殊方法推正肚子里的胎儿,然后突然一口水一声吼,使产妇和她肚子里的胎儿冷不防大吃一惊,身子同时一紧一挣,力正好使到一处,胎儿也就出来了。
  人们对欧阳先生种种离奇的猜测,也同时增强了大伙儿对他的加倍敬重,不必说有了病就必会想着请他。也就从那阵儿起,远远近近的人们开始习惯抬着轿子接他看病。后来,随着请他看病的人日益增多,欧阳先生索性自个儿买了轿子,找他看病的人只要叫几个轿夫来就行了。
  
  八
  
  我的年龄和欧阳先生差不多隔着两代,对他老人家一生传奇般的经历全部实录于我爹的反复述说。
  同欧阳先生一样,我爹也是乡村医生。不同的是,我爹年龄没欧阳先生大,医术没欧阳先生精。爹历来对欧阳先生佩服得五体投地,言必称欧阳先生,堪称欧阳先生的义务广告。爹常常赞叹说,欧阳先生是中医界的一个奇迹,也给中医界留下了许多难解之谜。我爹每谈到这儿,就忍不住粗重地叹息说,他这辈子最大的遗憾就是没赶上机会师从欧阳先生!
  对爹的这种遗憾我非常理解,而爹内心深处对欧阳先生那份感情,更使我感受深刻。说来也不难解释,我爹那条命,当初就全靠欧阳先生从死里捡回,不,应该说由欧阳先生恩赐更准确。滴水之恩,涌泉相报,何况一命!我爹没法儿不一辈子念着他老人家的大恩大德。
  我爹是爷爷的独子,当时才八岁。那一回,我爹得了急病,全身乌紫,四肢抽搐。一家人那个急就不用说。好在爷爷晓得邻村有户人家是欧阳先生的亲戚,就一刻没耽误,径直跑到那人家打听欧阳先生去向。正巧,那人家也有一个与我爹年岁相仿的细伢子生了病,早请了轿夫去接欧阳先生。
  冲着亲戚这层面子,欧阳先生千方百计急匆匆从别处脱开身,最终被接进我们家的时候,至少是三个时辰以后了。那阵儿,我爹已气息奄奄,眼球翻白变了脸相,谁见着都以为没救了。奶奶守在病床边,早哭成个泪人儿,痴痴傻傻没了知觉。欧阳先生急急给我爹把过脉,轻轻嘘了一口气,不慌不忙从包里摸出几根银针,疏疏落落扎在父亲身上,又从从容容要过纸笔写药方。爷爷守在一边,看他写起字来一笔一画,动作很慢,心一急,就颤着嗓子问:
  “先生,我这伢子还有救吗?”
  欧阳先生把手中的笔一顿,停止了动作,正色道:“信不过我,请我来做么子?”
  爷爷赶紧赔礼:“哪敢信不过先生!哪敢信不过先生!只是,这伢子病得太重……”
  “你急么子?这种病来得急去得快,无非三服药的事,只是药钱贵点。”
  “这……这……该多少钱?”听说药贵,爷爷的脸一下变得煞白,沉默了好一阵才结结巴巴地问。那年间,我们家穷得锅盖叮当响,吃过上餐愁下顿,莫说药贵,就是便宜,那钱也不知上哪儿弄去。爷爷起头一心想着崽伢子的病,其他事没细想,这会儿提到钱,也就傻眼了。
  “三服药,也就四五块光洋吧。”
  “四五块……光洋!”爷爷重重地重复一声,再也没法说出话来。应该晓得,那阵儿一石稻谷才一块多光洋,五块光洋,至少也是三石稻谷钱,不是一笔小数目哇!
  欧阳先生似是无意地瞟了一眼爷爷那窘态,不再做声,又埋头写药方。写完,把毛笔轻轻一放,站起身,举起双臂伸展了一下腰背,抖抖身上的长衫,伸手在怀中掏摸出五块白花花的光洋,随手往桌上一放,微笑着对爷爷说:“还傻站着做么子?你不要这伢子的命啦?”
  爷爷见欧阳先生与自个儿无亲无故,这会儿看了病不提诊金不说,倒反给他钱,不由得慌了神:“先生,这,这……”
  “这么子这,不就几块钱吗?你过后有了钱,不晓得还我?”欧阳先生沉了脸,话也变得粗声粗气。
  爷爷双眼含泪,“扑通”跪倒在地上。
  “你……你……这算么子事嘛?”欧阳先生这下真来气了,双手在膝盖上狠狠一拍,也不来扶爷爷,径直出了房门。
  欧阳先生对穷苦人家慷慨大方,给人看病,你拿得出就多少付点诊金,拿不出不勉强,遇到穷得跟我家那阵儿似的,就反过来给你药钱,不论亲疏,不分生熟。可换了有钱人家,就完全变了另一副模样。欧阳先生诊病,从不固定诊金标准。你家为人贤德,每张处方一块两块三块八块十块不等。你家产大,又为富不仁,收费就奇高,说一不二,少一个子儿也不行。
  离我们家八里路,有一姓李的大地主,人胖得比个肥猪还肥,因排行第三,人称汉三胖子。汉三胖子家业大,势力更大,两个崽伢子在国民党军队一个当师长,一个当旅长。他一家不足二十口人,看家护院的家丁以及长工、奶妈、丫环却是一百多个。平日里仗着个财大势大,横行乡里,无恶不作,任何时候都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包括保长乡长县长,唯独不敢得罪欧阳先生。钱多,养得身子骨娇贵,汉三胖子一家个个多病多痛,四季离不开欧阳先生,能得罪么?欧阳先生给汉三胖子一家诊病收费最高,每张方子至少十块光洋。每回只要欧阳先生进门,那一家上下老少二十来口有病无病至少每人一药方。欧阳先生每上一回汉三胖子家,他那顶轿子就随着他手中满实了的钱袋而沉重许多。这还只是最通常的,换了重病急病,逢年过节,或汉三胖子家有个生日喜庆么子的时候请他,就属于另一番景象,非派长工专门挑担不可。
  欧阳先生给汉三胖子诊病,“敲”得最狠的一回是那年腊月二十八。那两日天气奇冷,老北风在屋外一个劲儿嘶号,不时发出阵阵怪叫,让人听着心窝儿发毛。汉三胖子那阵儿年岁已高,和以往比,越发经不起折腾。头天夜里,一个人躺在软绵绵的被窝里,兀自颤抖不已。便唤下人在床前烧一盆木炭火取暖。可惜,并没能有效地阻止病魔对他那衰老躯壳的成功进入——汉三胖子那天早上一醒来,就觉眼前云腾雾涌,金花乱冒,浑身软瘫瘫的如稀牛屎一般,任人怎么搬弄也起不来床,那模样儿怎么看也离阎王爷只差半步之遥。他这一病,一家人全慌了神,就急急忙忙选了六个身壮力猛的长工,吩咐他们分三班轮换着抬轿,务必以最快的速度把欧阳先生接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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