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4期

欧阳先生

作者:徐星明




  
  九
  
  欧阳先生一出轿门,立马被迎候在大门口已久的汉三胖子的几位姨太太前呼后拥,直接送进寝房。欧阳先生刚进门,一股刺鼻的火烟味就直往鼻孔里钻。他忍不住接连打了几个喷嚏,使劲揉揉鼻子,接过五姨太敬上的热茶,眼光并没有立马往病床上落。他瞥了一眼床前那燃烧得正旺的炭火,看看四壁门窗,听几位姨太太争相诉说完汉三胖子的病情,心里已明白八九分,脸上始终不动声色,仿佛没事人一般,端着茶杯在房子里转悠了一圈,还顺手打开两扇窗户,也不提诊病的事,只是令人有些摸不着头脑地叹息:
  “唉,难哪。这年关,唉——”
  五位姨太太面面相觑,弄不清欧阳先生今儿个犯了哪根神经。
  “难哪,这年关。唉——”欧阳先生坐着喝了一口茶,依旧叹息着:“诊病诊病,唉——自个儿的病都难诊哇。”
  “先生,原来您身子骨也不舒服?”大太太人老实,随着年岁增长,多年失宠,变得更木呆,看问题实打实。
  “唉——”欧阳先生自顾叹息。
  “先生……”乖巧的五姨太最先从欧阳先生的话中听出话来,正想张嘴把话挑明,听得汉三胖子在床上几声干咳,晓得老爷这是要亲自发话,马上知趣地没把话继续说下去。果然,一阵干咳过后,汉三胖子喘着粗气,声音微弱断续地对五姨太说:
  “先生家……年货……还没办好,安排人……办两担,再到账房……取八百块……光洋,等下……给先生……送过去。”
  “这怎么成,让老爷破费。”欧阳先生伸手拦住五姨太。
  “应该的,应该的!”五姨太说,“这么冷个天劳驾先生,我们表示个意思是应该的。”
  “应该的,应该的!”二姨太和四姨太也同声说,“假如先生不嫌少的话……”
  “让老爷这般破费,真叫人愧受,愧受啦。”欧阳先生见好就收,不再拿腔作势,把坐凳向床边移了移,让汉三胖子伸出手,一手把脉,回头问:“老爷今日可吃了东西?”
  “哪还吃得下东西,人都这样了。”四姨太抢先呜呜咽咽回答,一副极伤心的样子。
  “不吃东西哪成?”欧阳先生露出关切神态,轻咳一声清清嗓子,“老爷平素吃厌了山珍海味,你们就不晓得给他换换口味?快,去弄两个生萝卜,削成薄片,加点白糖腌一腌,让老爷尝个鲜。”
  三姨太闻声而动,不一会儿就端来了萝卜片。欧阳先生吩咐敞开大门,留下三姨太四姨太两边扶定病人起身坐好,其他人等一律退下。汉三胖子由两位姨太太使劲搬了起身,勉强倚在她们臂弯里坐定,两眼黯然无神,口里不停地喘息,活生生一副垂死的老狗模样,用乞怜的眼光望定欧阳先生。欧阳先生不慌不忙,拿起筷子夹起一片萝卜送到汉三胖子嘴边:
  “您尝尝这个看,这东西去心火,我平素就常吃。”
  汉三胖子正觉得嗓子干痒难受,懒懒地张嘴接住,慢慢咀嚼,就有一股清凉的汁液流入喉咙,感觉很舒畅。
  “这东西味道还好吧?”欧阳先生问。
  汉三胖子少气无力地点点头。
  “来,再来一块试试。”欧阳先生把第二片萝卜送过去。
  “想不到,这么个……贱东西……还真有……它的味道!”吃完第二片生萝卜,汉三胖子有些感慨地说,因嗓子不再像起头那么干涩,话也说得清亮了些。
  “好吃就多吃点。”欧阳先生夹上第三片萝卜……
  汉三胖子在欧阳先生连哄带劝下,连吃了十来块萝卜片,精神明显有了好转,头脑虽然依旧沉重,但那种天旋地转、金星乱冒的感觉已轻了些。不过,这会儿感觉萝卜片不再如开初吃那会儿味道好了,说么子也不乐意再吃。欧阳先生也不勉强,叫下人榨出满满一杯萝卜汁,示意四姨太慢慢喂给病人喝。汉三胖子试探着喝了一口,果然另有一番滋味,比萝卜片强多了,就张大嘴巴连喝了几口,那杯萝卜汁就所剩不多。
  “再喝点,再喝点。”欧阳先生说。
  汉三胖子的嘴巴又伸到茶杯边……
  “先生,年货都已打点好,请您过过目。”五姨太领着两个下人,把满满两担鸡鸭鱼肉糖果糕点挑到寝房门口,那八百块光洋就用红绸布卷成八个圆柱形长条,整齐地码在两担货物的顶上层。
  “承老爷破费,承老爷破费。打搅,打搅。”欧阳先生双手抱拳,转身朝汉三胖子拱拱手,回头便走。
  “药方呢?先生,您忘了开药方!”三姨太四姨太急了眼,同时追着欧阳先生问。
  “是呀,药方呢?先生,下人们还等着您开的方子买药呢!”精明的五姨太久久不见欧阳先生开出药方来,估摸着他是故意捱时间,等她的钱货兑现,才急匆匆领下人把东西送来,好让欧阳先生放下心来开药方。眼下见欧阳先生不开药方便走人,心里一急,就不再转弯抹角客套。
  “往后房间里生了火,注意莫把门窗关得太死;还有等会儿,再给老爷吃些生萝卜片,多喝点萝卜汁。”欧阳先生答非所问。
  “先生,我说的是药方!”五姨太杏眼圆睁,加重了语气。
  “药方,你还要么子药方,我不是全开过了?”欧阳先生两手一摊,反问。
  “先生,你么子时候给了我们药方?”三姨太四姨太心里更是气愤,她俩一直守在这儿没离开过,几时看他动过笔?欧阳先生这不是睁了眼睛说瞎话嘛?
  “生萝卜是治你家老爷这病的最好药方,房里生了火,莫把门窗关得太死,也是防止和诊治他这病的最好药方,我把两个最好的方子全用上,你们还要我么子药方?”
  “啊……”三位姨太太大眼瞪小眼,相互对望着,出声不得。
  “不信,问问你家老爷,他这阵儿是不是比起头舒服多了?”
  
  十
  
  说起来令人有点儿不敢相信,欧阳先生堪称医界龙凤,可落难那阵儿却会谬误百出,令人扼腕叹惜。
  解放后,乡里成立了卫生所,欧阳先生名气大,理所当然就被招进来并成为所里的顶梁柱,从而结束了他的游医生涯。意外的是,反右期间,欧阳先生因一句“晚稻亩产三千斤,红薯亩产二十万斤,这事儿可能吗”被打成右派分子。不过,那回沦落的时间不很长,在附近群众的强烈要求下,公社很快恢复了他的工作,算不得真正落难。同全国所有的“反动学术权威”一样,欧阳先生彻底沦落是一九六六年。在那时的大形势下,欧阳先生这位右派分子加“反动学术权威”的双料人物,理所当然地成了红卫兵小将们首选批斗的牛鬼蛇神。经造反派反复挖掘,很快发现欧阳先生的罪行居然多得让人无法想象:过去出门看病坐轿,是不折不扣的骑在劳动人民头上作威作福的资产阶级大老爷典型代表;与大地主、大官僚汉三胖子狼狈为奸、长期勾搭,接受反革命经费,走乡串户,从事反革命联络活动,是彻头彻尾的历史反革命分子;为产妇接生时装神弄鬼,大搞封建迷信,是利用迷信骗取人民钱财的诈骗犯;一九五七年散布反党反社会主义言论,恶毒攻击大跃进攻击三面红旗……后来,又有造反派提出,欧阳先生在旧社会当“黑医生”时,每日大把大把捞钱,日子过得比谁都好,土改时却只把他划成了中农,是极不合理的,他这种人是典型的“漏划地主”、“资本家”……如此罪大恶极,理所当然应该批倒批臭,再踏上一只脚,让他永世不得翻身。有了这许多罪行,公社所在地的每一场批斗会、游街活动都少不了他,他老家所在的大队每一场批斗会、游街活动也同样离不开他。每接受一次批斗,造反派们就会发现他几条新罪行,一条比一条重,一条比一条更能激起革命群众的义愤。批斗会开了一场又一场,一场比一场激烈;高帽子戴破一顶又一顶,一顶比一顶高。后来,又有人记起他与汉三胖子等官僚地主阶级“勾结”时所得的那些“浮财”,就在斗争会上追问他家里还有多少金条多少光洋,都埋藏在哪些地方,勒令他老老实实坦白交代。
  对于那形形色色的许多大帽子大罪状,欧阳先生开初听着有几分吃惊,几场批斗下来,就无所谓了,反正就这样儿,叫花大爷不愁跳蚤多嘛,一顶帽子一条罪状是挨斗,一百顶帽子、一百条罪状无非也是挨斗,人家给你加一顶帽子,就规规矩矩戴上,加一条罪状,老老实实承认。最让欧阳先生害怕的是“浮财”问题,不承认嘛,人家哪肯相信?承认呢,他家里早没了那些东西——在三年自然灾害时期,欧阳先生堂客为了活命,三块光洋换一斤大米,早花光了。因为交不出“浮财”,欧阳先生就没少受皮肉之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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