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4期

欧阳先生

作者:徐星明




  为了使牛鬼蛇神们彻底得到改造,在不开批斗会的日子里,造反派们就安排欧阳先生等“二十一种人”上公社茶场所在地——仙女寨砍茅柴,以便把更多的山林开垦成茶园。欧阳先生一生除了学徒期间,很少从事过体力劳动。即使是小时候给人放牛,也无非是每天跟在牛屁股后面来来去去,算不得严格意义上的体力活儿。如今年龄也有了五十多岁,一天干下来,柴没砍多少,两个手掌还长满了血泡,全身也跟散了架一般软瘫。很自然地,这也是他的一条非常明显的罪证——消极怠工,阴谋破坏“抓革命,促生产”的大好形势,破坏伟大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
  欧阳先生那阵儿到底背负着多少条大罪状,没人能统计得清,我们也没有必要弄清楚,那些毕竟都已成为历史。我所清楚的是,欧阳先生后来被落实了政策,重新回到公社卫生院。
  欧阳先生恢复了工作,并不意味着他恢复了一个普通人的身份,他的历史反革命分子、漏划地主、资本家、右派分子的帽子还在,种种罪状依然成立。欧阳先生最为顽固不化的是,每天早请示晚汇报,他老是把《东方红》、《大海航行靠舵手》唱跑调,把忠字舞跳得一塌糊涂。卫生院的造反派们认定他是一个死不悔改的牛鬼蛇神,属于阶级斗争新动向的具体表现,除了每天及时批他一顿外,还有意在工作上给他出难题。欧阳先生一辈子干的是中医,就偏让他管西药房,除了发西药,还附带注射、输液、处理外伤等一应杂事,真正的身份大约也就相当一个普通的护士吧。
  
  十一
  
  欧阳先生不懂西医,管理西药房的工作就干得很别扭。那年间,农村的医疗卫生条件相当艰苦,欧阳先生管理的西药房还同时兼作注射室、外伤处理室。病人稍多,房间里就乱得不可开交。欧阳先生往往给这位病人发了药,赶紧给另一个病人打针,针没打完,久候在一边的外伤病人又呲牙咧嘴叫嚷起来。欧阳先生在前阵儿反复经历了革命洗礼,有过上山砍柴的艰苦磨炼,过去的自尊自信早已荡然无存,么子侮辱、委屈全不在话下,这会儿只要能保住饭碗,每月拿那三十几元工资就谢天谢地。欧阳先生自忖只要老老实实夹着尾巴做人,每天照着别人开出的处方给药、打针,就错不到哪儿去,还少费了自个儿许多神思,虽然从另一方面说,这种少费神思令他的内心很痛苦。
  卫生院最爱给欧阳先生出点小难题的是一位姓邱的二十来岁的年轻医生。邱医生是正儿八经上过三年卫校的中专生,与卫生院清一色的“土八路”出身的其他医生们比,自觉鹤立鸡群。邱医生明知欧阳先生不懂西药不懂外文,就隔三差五开出几张洋文处方。欧阳先生每接到这样的处方,无论再怎么忙,也只能耐着性子走进邱医生的诊室,永远保持着一副谦恭的神态向他请教:“邱大夫,你那些洋文我可认不来哎,请指教指教,指教指教。”
  邱医生平日就爱听欧阳先生用这种口吻和他说话,他觉得这种情形简直是自个儿的一种极大享受。每当这阵儿,就忍不住在心里骂着:哼,亏了过去还那么大个名气,如今撞在我邱某人手上,还不是臭狗屎一堆?!就朝房间里等着看病的人们扮个鬼脸,装出一脸夸张的惶恐,声音洪亮,隔着好几间房子都能听得半个字不漏地说:“哎哟!真对不起对不起,欧阳医生,您看我,也不知怎么了老是这么粗枝大叶,写着写着就忘了您不认识外文,真对不起对不起哇。其实这药很简单,您看,这个嘛,是青霉素,这个呢,是安痛定,还有这个……”指点完后,又是一阵大笑。
  最让欧阳先生刻骨铭心痛彻肺腑的是,他一生几十年大胆行医,放手用药,经他手抢救过的危重病人、医治过的疑难病症不知有多少,从没有过差错儿。这阵儿老老实实为人,规规矩矩做事,丝毫不敢大意,到头来却弄出个医疗事故!
  那年月,医生都乐意出诊,一方面捞个好名声,给贫下中农送医送药到家嘛,这可是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的最好表现。另一方面,出诊可自带药物,在药价上可以多少捞到几毛钱外快。碰上病人家属讲客气,说不定还能被请吃饭。那天下午,卫生院几位医生全出了诊,一位老婆婆带着她五岁的小孙子不合时宜地走进了欧阳先生的西药房,说是孙子病了,请他给看看。欧阳先生一听,连连摆手说:“这可不成,这可不成,我不能看的,不能看的!”
  老婆婆疼爱孙子心切,一听欧阳先生这话就来气:“您这是么子话?当先生不看病,算么子先生!欧阳先生,我老婆子历来就最服您哪!我老婆子这条命,这伢子他爹那条命,那阵儿都是搭帮您哇!您就忍心看着伢子病着痛着,不能再做一回好事?”老婆婆年轻时难产,多亏欧阳先生救了她母子两条命,这事儿她时时刻刻在心里念着哩。这几年欧阳先生没资格替人看病,她还一直私下为欧阳先生抱不平。这会儿她全身心关注的是孙子的病,有欧阳先生给医治,她一百二十个放心。可欧阳先生此刻的苦衷,她哪儿清楚?
  凭职业习惯,这祖孙俩一进门,欧阳先生就注意到老婆婆那小孙子呼吸急促,咳嗽不断,眼泪鼻涕横流,是典型的上呼吸道感染,很可能并发了肺炎。这种病,凭欧阳先生的医术,用中药治疗,极容易处理,问题是欧阳先生现在手头没有中药处方笺。那阵儿,中药处方笺都是由县卫生局统一印制装订,每本一百张,医生每开一张中药处方,收费一毛五分,处方费全数上缴。欧阳先生没被安排当中医,不可能领到处方笺。在当时的情况下,医院和药店都有严格规定,凡中药都得凭中医正规处方笺开出的药方才能买药,没有正式处方笺的属“黑处方”,没人敢给药。这么做是防止“黑医生”非法行医,同时也是杜绝正规医院医生贪污处方费的一种手段。欧阳先生没法儿开中药,用西药缺少把握,这病就不好看。怎奈那老婆婆一个劲儿死缠,非让欧阳先生立马给她孙子医治不可,不能开中药,西药也成。老婆婆还拍着胸口保证说,只要欧阳先生肯诊,出了差错绝不怪罪他。老婆婆不懂中医与西医的区别,满心想着欧阳先生过去诊病那么神,如今人走背运,他那精妙的医术不可能跟着走背运。只要是他开出的药就让人放心,差也差不到哪儿去。
  欧阳先生被老婆婆缠得没了法儿,又不忍心看病儿的痛苦模样,只好硬着头皮答应下来。欧阳先生管理西药房也有了一段时日,对一些常用药的使用方法、剂量多少懂得一些。他首先给病儿注射了安痛定加柴胡注射液,接着按规定给病儿做了青霉素试验。试验结果呈阳性,青霉素没法用,欧阳先生就想到了链霉素。在当时,医疗界对链霉素的毒副作用远不如现在的认识充分,欧阳先生在这方面是门外汉,更加一无所知。欧阳先生只记得邱医生他们平时对一些青霉素过敏的患者总是改用链霉素,就依瓢画葫芦学着用。万想不到,这一用就用出了事儿——病儿回家没几天,就彻头彻尾变成了聋哑人。
  欧阳先生亲手造成医疗事故,心里一无所知。病儿成了聋哑人,他也是事情过去了很久才听说。听说了这件事,欧阳先生一时间还没往医疗事故上想,只是心里头老觉得这事儿有些蹊跷:病儿的症状他当初摸得很准,这种病不及时医冶,严重时足以使人丧命,却不会致人聋哑,难道后来又突发了别的么子症状不成?认真一想,从患儿当时的整个身体状况看,这样的情形也不可能,他相信自个儿还不至于如此老朽昏聩,会把一个病人看走眼!后来,他从一本医书上(也许是报纸上)看到一则有关链霉素对人体、对儿童毒副作用的介绍,回想起那位病儿,才明白自个儿犯了个难以饶恕的错误,就痛心得几乎吐血,几回想找上门去承认自个儿的过失。但在当时的处境下,实在缺乏这种勇气,不承认吧,又自觉这件事做得太亏心。左思右想,欧阳先生最终还是没敢主动去承认,只是掏出身上所有的积蓄,趁夜黑人静时偷偷塞入病儿家门缝里。
  有了那一回教训,欧阳先生为人更加谨慎,每拿出一种药,总要拿药瓶或药盒看了又看,生怕出错。
  

[1] [2] [3] [4] [5] [6] [7] [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