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16期

晚年乾隆之盛世的崩坍(上)

作者:张宏杰



“自御极以来,迄今已五十五年”,“自谓勤政爱民,可告无愧于天下,而天下万民亦断无泯良怨朕者”,“若如尹壮图所奏,则大小臣工等皆系虚词贡谀,面为欺罔,而朕五十余年以来,竞系被人蒙蔽,于外问一切情形,全无觉察,终于不知者”。
  皇帝严厉质问尹壮图,有如此看法“闻自何人?见于何处?”必须“指实覆奏”!
  如尹壮图所请,皇帝命令户部侍郎庆成带着尹壮图前往直隶、山西、山东、江苏等省,盘查仓库。皇帝似乎要公开和尹氏打一个赌,如果果然像尹氏所说,那么就承认这50多年都白干了,所有的大臣都是在欺骗、敷衍他;如果尹氏所说不实,皇帝隐藏杀机地说,他也必然“自蹈欺罔之咎也”!
  沉寂已久的大清政坛精神了起来,人们都睁大眼睛看看皇帝和尹氏的这个赌怎么打下去。
  80岁的老皇帝放下身段,和大臣公开打赌,并不是人老糊涂,自降身份,而实在是因为尹氏所言涉及到了如何看待大清帝国政治形势,如何评价皇帝55年的政绩这样一个根本性的问题。
  对于共同生活的同一个国家,同一个时代,乾隆与尹壮图却做出了截然相反的判断。那么,乾隆五十五年的政治局面究竟是什么样的呢?
  尹壮图并没有说谎。
  大抵在乾隆四十五年前,大清王朝确实基本上像乾隆判断的那样,不仅国势稳定,政治清明,官僚体系效率也极高。清人章学诚认为,乾隆四十五年前,确实可称为清明盛世;学者赵翼也说,乾隆中前期,秉中枢者俱洁身自好,政治基本清廉;而尹壮图后来也评价说,起码在乾隆三十年以前,大清确实处于史上前所未有之盛世,“州县俱有为官之乐,闾阎成享乐利之福”。
  然而,乾隆五十五年时的大清政局,已经沧海桑田,不复当年模样。
  如果如皇帝暗自揣测的那样,尹壮图是因为自身官运不佳,一直没能得到外放,对那些宦囊丰厚的地方官员心有嫉妒,因而张大其辞、肆意攻击的话,那么外国人的观察应该更少利益因素,具有更高的可信度。
  乾隆五十五年,到中国进贡的朝鲜使臣回国后这样向他们的国王描绘大清朝:“(清帝国)大抵为官长者,廉耻都丧,贷利是趋,知县厚馈知府,知府善事权要,上下相蒙,曲加庇护。”(《李朝实录》)及至乾隆六十年,他们的评价更是发展为“贷赂公行,庶官皆有定价”。
  朝鲜人虽然没有倾性,不过他们毕竟是外人,对中国的了解也许仅止于皮相,但同时期的文字材料说明,许多中国官员也持此类观点,而且表达得比朝鲜人还要激切。乾隆崩逝后,翰林院编修洪亮吉所言最为痛烈:“十余年来,督抚藩臬之贪欺害政,比比皆是。”以布衣言事的章学诚的批评更犀利:“自乾隆四十五年以来……上下相蒙,惟事婪赃渎货,始加蚕食,渐至鲸吞……贪圣大吏胸臆习为宽侈,视万金呈纳,不过同于壶箪馈问,属吏迎合,非倍往日之搜罗剔括,不能博其一次,官场如此,日甚一日。”洪亮吉描述乾隆晚年时期大清官员腐败的普遍程度时说,当时官员中浩身自爱者与贪污者的比例是1:9或者2:8,而这十分之一二的自持之人在官场中混得并不好,“即有稍知自爱及实能为民计者,十不能一二也,此一二人者又常被七八人者笑以为迂,以为拙,以为不善自为谋,而大吏之视一二人者亦觉其不合时宜,不中程度,不幸而有公过,则去之亦惟虑不速,是一二人之势不至归于七八人之所为不止”。
  从这些描述中,我们看到的是一个基本腐烂到底的官僚体系,一幅没有光亮的政治图景,确实触目惊心,不忍逼视。
  事实上,尹壮图毅然上疏,完全是出自一片忠君爱国之心。居京为官的20年间,他一直听信官方的寅传,认为大清王朝蒸蒸日上“虽非大当,可谓小康”,“纪纲整肃,吏治肃清”,“万民欢悦,四海升平”。正处于历史最好的时期,虽然京城官场上偶有些灰色现象,比如和坤招杈纳贿的传闻不时钻入耳中,他也认为这不过是局部现象,无关宏旨。然而,丁忧往返一路的见闻粉碎了他头脑中的盛世幻像。他原本以为恩泽普及,天下人人称颂朝廷,然而却是人人咒骂官场,叹息时事。更为严重的是,他发现地方财政大多亏损,仓库亏空现象遍地都是,各级政府上报给皇帝的仓库存粮存银数量,十有八九是虚报。
  在第一道奏折中,尹壮图并没有谈及他的这些感受:一是因为都是风闻,没有实据;二是他也意识到这些风闻交织出的图景实在过于黑暗,与政府平日描绘反差太大,公布出来会造成不良影响。所以,他的奏折只提及议罪银制度,而未及其他,只是在皇帝紧逼之下,他才一急之下把自己的感受全盘托出。这样也好,他希望自己揭开这个黑暗的盖子,能引起皇帝的震动和猛醒。
  那么,何以在短短十多年里,乾隆朝的政治局面竟出现了如此翻天覆地之变化?
  第一个原因是皇帝老了。
  中国历代帝王中,乾隆可以说是身体最好的一个。他生来身体强壮,精力充沛,虽然一生始终处于操劳之中,但却从未得过大病,直到老年都堪称健康。
  然而,身体再好,也无法抵抗衰老。虽然一再自称“精神纯固”,事实上中年之后,他的身体就不可避免地出现种种老化的征兆。在乾隆六十年的一首诗里,皇帝自注道:“左耳重听者四十年,左目欠明者亦二十年,有合今之俗人所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者,作《戏语》。”年及古稀之后,身体衰退之象就更加明显,常常“昨日之事,今日辄忘;早间所行,晚或不省”,还经常出现“皇帝早膳已供,而不过霎时,又索早膳。宦侍不敢言已进,而皇帝亦不觉悟。其衰老健忘,推此可知”的情况。
  乾隆四十九年之后,皇帝又增了失眠之症,“寅初已懒睡,寅正无不醒”(《清高宗御制诗五集·少寐》),“年高少寐,每当丑寅之际,即垂衣待旦,是以为常”。
  越是酣畅淋漓地品尝过青年怒放快乐的人,越是难以抵受晚年的凋零之苦。年轻时皇帝的大脑如同镜子一样清晰,读书过目不忘,理事丝丝入扣,而现在,大脑如同一台用得太久的机器,所有的零部件都已经过度磨损,相互只能勉强咬合,加工的精度大大下降,错误接二连三,因而处理政事的准确度大大降低。
  皇帝是没有退休制度的。晚年的乾隆,精力、健康和智慧只剩了年轻时的几分之一,然而他的任务和职责却一分没少。这如同一头衰病残疾的老牛仍然要拉着沉重的大车,倾覆是迟早的事。
  随着生理的老化,皇帝的心理和性格也发生了明显变化。
  皇帝虽然从中年起就一直不好,晚年更兼老花,但披阅章奏、阅览书籍时仍然不愿戴老花镜。大臣们进献了许多花镜,他都“屏而弗用”,并且,因此写了一首《戏语》:“半见还当半不见,半听亦可半不听,此虽俗语合至理,执用两中法舜经。”意思是说,凡事不可求全,也不必明察太甚。一目视力不佳,他正乐得因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正符合“执两用中”的中庸之道。这首诗固然是一时玩笑之作,其实正深刻地反映了乾隆从中、早期的察察为明到晚年难得糊涂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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