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5期


王者之气与大同之梦

作者:毛 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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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毛泽东常常修改旧作。《贺新郎·别友》上片的结束两句,后来改为“人有病,天知否?”下片的结束四句,一稿为“我自精禽填恨海,愿君为翠鸟巢珠树。重感慨,泪如雨!”后来改为:“要似昆仑崩绝壁,又恰像台风扫寰宇。重比翼,和云翥。”人多不以为然,认为后来的改动,自我神化,反而破坏了当初诗境的圆融。其实,这上片的结束两句还是改好了的,因为“倚楼”的语象失于陈旧,而“人有病,天知否?”自铸其辞,语工意新。人有之病,可指身体有恙,也可指精神的不适,相思成疾。(今人著书,有取《人有病,天知否》一语为书名者⑥,意味深长:当年的人,已经成为后来统治人间的天,后来的人们在天的统治之下,肉体和灵魂多有病痛,天高高在上,可曾知晓?)而“昆仑崩绝壁”、“台风扫寰宇”等豪放之语,嵌入婉约之章,如果是别妻之作,固不协调,如果用来赠别情侣兼战友,则是得体的。
  
  四
  
  《沁园春·长沙》(1925 年)和《菩萨蛮·黄鹤楼》(1927 年春)是作为政治家的毛泽东年轻时的两首代表作。
  “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一句极具英雄气魄。毛泽东后来自己解释说:“这句是指:在北伐以前,军阀统治,中国的命运究竟由哪一个阶级做主?”这似乎有点刻意掩饰。其实,诗言志,诗所言之志是不必掩饰的。指点江山,问鼎苍茫,正是领袖情结,王者气概,没什么好欲说还羞的。有一个说法,称此词是二十年代初毛泽东和他的一些同学同游岳麓山和橘子洲头时的集体联句,经几位老师修改而成。此说有无根据,已难索考。以毛泽东的天赋和功力,独作此词,应该是不成问题的。若说“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道得个语,必是某人,似乎也失之武断,是尘埃落定之后的推想。曹操有一名言:“设使国家无有孤,不知当几人称帝、几人称王!”中原方逐鹿,群雄并起时,敢问大地主宰者,当不乏其人。
  “茫茫九派流中国,沉沉一线穿南北”,站在九省通衢的武汉,长江与京汉、粤汉铁路纵横交汇,这正是逐鹿中原之时,逐鹿中原之地,境界极其开阔。然而“一九二七年,大革命失败的前夕,心情苍凉,一时不知如何是好”⑦。于是有“烟雨莽苍苍,龟蛇锁大江”的困惑,有“黄鹤知何去?剩有游人处”的茫然。龟山蛇山封锁大江,黄鹤栖处人去楼空,现成的意象用以寄托心绪,很是妥帖传神。最后两句源自苏轼赤壁怀古时“人生如梦,一尊还酹江月”的永恒慨叹和姿态,“把酒酹滔滔,心潮逐浪高”,则平添几分入世的执著和顽强。
  
  五
  
  接下来,从一九二七年九月的《西江月·秋收起义》到一九三五年的《七律·长征》,这段时间的十几首诗词,多系行军打仗的纪实之作,泥于事功,粘着具象,诗意无多,除《忆秦娥·娄山关》等个别篇目,不足以代表其艺术成就。如果毛泽东只有这些诗词,其艺术品位则只与陈毅、董必武诸人相当。都说毛泽东喜欢三李,不喜欢杜甫,喜欢李白的豪放飘逸,不喜欢杜甫的沉郁泥实,其实,毛泽东这一时期的诗风,恰恰更近于杜甫的史笔,长于诗中见史,拙于史中见诗,艺术上更逊一筹。
  试看《西江月·秋收起义》:“军叫工农革命,旗号镰刀斧头。修铜一带不停留,要向平浏直进。地主重重压迫,农民个个同仇。秋收时节暮云愁,霹雳一声暴动。”全是大实话,且平仄不协,韵脚不工,着实是粗率得过分了。后来的版本里,“修铜”改作“匡庐”,“平浏”(平江、浏阳)改作“潇湘”,意在借助“匡庐”和“潇湘”的诗意积淀,使作品增色,效果却是有限。倒不如一仍其旧,以存俚俗本色。
  此后,《西江月·井冈山》(1928年秋)依旧纪实,“黄洋界上炮声隆,报道敌军宵遁”,史实是,守卫黄洋界的红军仅有一门迫击炮、三颗炮弹,两发“哑炮”之后,孤注一掷,击中了山下敌军的指挥部,敌人竟慌忙收兵。《清平乐·蒋桂战争》(1929 年秋。原题“进军福建”),纪红军乘蒋桂战争无暇东顾之机发展之实,只嵌入两个有着强烈情感反差的典故:“黄粱”“金瓯”。《采桑子·重阳》(1929年10月),红四军攻占了福建上杭,故有“战地黄花分外香”之感。《如梦令·元旦》(1930年1月):“宁化、清流、归化,路隘林深苔滑。今日向何方,直指武夷山下。山下山下,风展红旗如画。”除末句夸张一点,纯为纪实。《减字木兰花·广昌路上》(1930年2月。原题“攻吉安”):“漫天皆白,雪里行军情更迫。头上高山,风卷红旗过大关。”上片二十二字,纪行军情景。“此行何去?赣江风雪迷漫处。命令昨颁,十万工农下吉安。”下片二十二字,纪行军目标。《蝶恋花·从汀州向长沙》(1930年7月。原题“进军南昌”),“天兵”“长缨”“狂飙”等诗家意象,附着于“偏师借重黄公略”“席卷江西直捣湘和鄂”的纪实笔墨。
  《渔家傲·反第一次大“围剿”》(1931年春),下片结句原为“同心干,叫他片甲都不还”,收于平声,不合律,改作“同心干,不周山下红旗乱”,更借助神话色彩渲染红军声威和志趣。这是一处重要的改动,作者为此加了一个长长的自注。不过,用共工怒触不周山的故事是否妥当,值得商榷。因为在历来的传说中,共工的形象并不好:一、共工的全部夙求,只在“与颛顼争为帝”。二、共工“虞于湛乐,淫失其身”,“任智刑以强,霸而不王”,只是贪图享乐、放荡纵欲,全无内圣外王气象。三、“皇天弗福,庶民弗助”,天意和民心都不在共工一边。四、“怒而触不周之山,天柱折,地维绝”,之后怎么办,共工并无良策,甚至不曾想过。《渔家傲·反第二次大“围剿”》(1931年夏),“七百里驱十五日,赣水苍茫闽山碧,横扫千军如卷席”,纪实中杂入几分夸张。
  《菩萨蛮·大柏地》(1933 年夏):“赤橙黄绿青蓝紫,谁持彩练当空舞?”《清平乐·会昌》(1934 年夏):“踏遍青山人未老,风景这边独好。”这两首语象明丽老练,却是“昔我往矣,杨柳依依”式的以乐景写愁心,寄意深婉。作者自注:“一九三四年,形势危急,准备长征,心情又是郁闷的。这首清平乐,同前面那首菩萨蛮一样,表露了同一的心境。”
  《十六字令三首》(1934年—1935年)三首小令,写景寄怀。其一:“山,快马加鞭未下鞍。惊回首,离天三尺三。”化用民谣,极言山高。其二:“山,倒海翻江卷巨澜。奔腾急,万马战犹酣。” 以江流和战马的奔腾,形容群山的气势及动感。其三:“山,刺破青天锷未残。天欲堕,赖以拄其间。”这里的山却有双重性格、双重使命:“刺破青天锷未残”,意在破坏现有秩序;“天欲堕,赖以拄其间”,意在维护现有秩序。“我们不但善于破坏一个旧世界,我们还将善于建设一个新世界”⑧,“刺天”“拄天”,此之谓乎?可叹诗人一生,善于破坏,不善于建设,刺破青天之后,于苍生拄天之赖,终有所负。
  《忆秦娥·娄山关》(1935年2月),追慕“百代词曲之祖”,传为李白所作那首《忆秦娥》(箫声咽)的恢弘苍凉境界,且用其原韵,笔力劲健,非同凡响。遵义会议后,毛泽东重执兵权,娄山关一役奏捷。“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的语句,见出其重整旗鼓再出发的坚韧意志;“苍山如海,残阳如血”的意象,则透露出山重水复、前程未卜的迷茫。
  《七律·长征》(1935年10月),此篇可谓盛名之下其实难副。中间两联,“五岭”“乌蒙”“金沙水”“大渡桥”直挺挺地排比着,加上“岷山”,五个地名,只是划出了一条长征路线,只是线性的长征纪实,缺少诗的灵动。“腾细浪”“走泥丸”等语也不免夸张失据。
  《清平乐·六盘山》(1935年10月),长征余绪。“今日长缨在手,何时缚住苍龙?”作者自注:苍龙,指蒋介石。有人认为,也不妨指张国焘。张氏当时拥兵自重,另立中央,实为诗人心腹大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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