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5期
王者之气与大同之梦
作者:毛 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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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绝·贾谊》(约60年代初):“贾生才调世无伦,哭泣情怀吊屈文。梁王堕马寻常事,何用哀伤付一生。”诗怀贾谊,怜其才,伤其遇,发思古之幽情,似无更多寄意。贾谊又称贾生,博学多才,得汉文帝赏识,旋遭谗毁,贬长沙王太傅,作《吊屈原赋》以自伤。三年后召回长安,拜为梁怀王太傅。梁怀王堕马而死,贾谊哭泣余年也死,年仅三十三岁。
《七律·咏贾谊》(约60年代初):“少年倜傥廊庙才,斗志未酬事堪哀。胸罗文章兵百万,胆照华国树千台。雄英无计倾圣主,高节终竟受疑猜。千古同惜长沙傅,空白汨罗步尘埃。”再度感叹一代奇才的遭遇,但笔墨粗疏,多为诟病。“全首各联句平仄七处出律(庙、堪、罗、照、竟、白、罗),颔联与首联失粘,为其有七言格律诗发表以来所仅见。虽云大家可不拘于此,或曰原作如此,未经他人润色,本人定稿,但以毛润之之诗词水平,当不至于此。此三首(包括《七绝二首·纪念鲁迅八十寿辰》——引者注)均无手稿为证,疑为不懂格律者之作品混入。”[19]上佳者即认定,粗劣者即存疑,此亦为尊者讳的思维定式使然?
《贺新郎·读史》(1964年春):“人猿相揖别。只几个石头磨过,小儿时节。铜铁炉中翻火焰,为问何时猜得,不过几千寒热。人世难逢开口笑,上疆场彼此弯弓月。流遍了,郊原血。一篇读罢头飞雪,但记得斑斑点点,几行陈迹。五帝三皇神圣事,骗了无涯过客。有多少风流人物?盗跖庄皒流誉后,更陈王奋起挥黄钺。歌未竟,东方白。”这首咏史诗,是其晚年的力作。人猿揖别以后,经石器、铜器、铁器时代,一部二十四史被概括为流血史,阶级斗争史。正史记载的三皇五帝及其功业被嘲弄,揭竿造反的盗跖、庄皒、陈胜等,被推为正面英雄人物。不无偏颇的历史观,强调的是一种阶级血脉。至于造反者成事之后的几无例外的变异,则不是此诗思考的。历来的强人,打天下时决不承认“谋逆有罪”,坐天下时决不再提“造反有理”,到毛泽东这里却有了一个例外,直到晚年,他老人家还让红卫兵把“革命无罪,造反有理”的口号喊得震天价响。终其一生,诗人都没有完成从革命者到统治者的心理转变。其王者之气,终究未脱山大王气。
十五
《七律·赫鲁晓夫访美》(1959年10月):“西海如今出圣人,涂脂抹粉上豪门。一辆汽车几间屋,三头黄犊半盘银。举世劳民同主子,万年宇宙绝纷争。列宁火焰成灰烬,人类从此入大同。”一九五九年九月中旬赫鲁晓夫访问美国,月底前来参加新中国十年庆典,大谈访美见闻及其新思路。此篇讽刺其对美式资产阶级生活的羡慕,和与帝国主义和平共处的幻想。
《七律·读报有感》(1959年12月):“反苏忆昔闹群蛙,喜看今日大反华。恶煞腐心兴鼓吹,凶神张口吐烟霞。神州岂止千里恶,赤县原藏万种邪。遍寻全球侵略者,惟余此处一孤家。”一稿里,“凶神”为“艾森”,“恶煞”为“铁托”,其反帝反修的题旨更为明确。当年的美国总统是艾森豪威尔。与赫鲁晓夫彻底闹翻之前,南斯拉夫总统铁托曾是“现代修正主义”的代名词。
《七律·读报》(1959年12月):“托洛斯基到远东,不和不战逞英雄。列宁竟抛头颅后,叶督该拘大鹫峰。敢向邻居试螳臂,只缘自己是狂蜂。人人尽说西方好,独惜神州出蠢虫。”托洛斯基也曾是现代修正主义的代名词,这里代指赫鲁晓夫,讽刺其亲美路线。赫鲁晓夫访华后,攻击中国像一只好斗的公鸡,又攻击中国在台湾问题上是“不和不战的托洛斯基”。毛泽东这里反唇相讥。“不和不战”在中国也有典故,一八五七年英法联军进攻广州,两广总督叶明琛拒绝议和,又不许部下官兵抵抗,致使广州沦陷,他自己也被俘,押往印度,死于鹫峰。这里的讽刺意义不言而喻。
《七律·读报有感》(1960年6月13日):“托洛斯基返故居,不战不和欲何如?青云飘下能言鸟,黑海翻起愤怒鱼。爱丽舍宫唇发黑,戴维营里面施朱。新闻岁岁寻常出,独有今年出得殊。”此篇的背景是,一九五九年九月赫鲁晓夫到戴维营与美国议和,一九六〇年五月美国间谍飞机却入侵苏联领空,致使赫鲁晓夫在爱丽舍宫美英法苏四国首脑会议上大吵大闹。
这些诗体的杂文,表达着作者对于所谓赫鲁晓夫修正主义的鄙夷和嘲弄。随着中苏交恶日深,“反修防修”持续升温,其诗词的这一批判锋芒也就日渐犀利。
《七律·和郭沫若同志》(1961年11月17日):“一从大地起风雷,便有精生白骨堆。僧是愚氓犹可训,妖为鬼蜮必成灾。金猴奋起千钧棒,玉宇澄清万里埃。今日欢呼孙大圣,只缘妖雾又重来。”三打白骨精本是神话,用来附会反修斗争策略,不免生硬。郭沫若原诗中有“千刀当剐唐僧肉,一拔何亏大圣毛”之句,“文革”中,北师大学生求教,郭沫若复信说“‘大圣毛’是有用意的,你们似乎没有看出。”什么用意呢?他卖了个关子,欲言又止。有人代为说破,“大圣毛”就是“毛大圣”[20]。看来,即使是在个人迷信最狂热的年头,如此谄媚之辞,还是有点儿不好意思说出口。
《七律·冬云》(1962年12月26日),此乃七十书怀,自觉已经抵达从心所欲的人生境界了吧。中苏分裂后,社会主义阵营只有一个小小的阿尔巴尼亚站在中共一边。“雪压冬云白絮飞,万花纷谢一时稀。高天滚滚寒流急,大地微微暖气吹。”颇有点举世皆浊唯我独清的悲壮感。虽则孤立无援,与“苏修叛徒集团”的斗争却不屈不挠:“独有英雄驱虎豹,更无豪杰怕熊罴。梅花欢喜漫天雪,冻死苍蝇未足奇。”别有一番胆魄和豪气。
《满江红·和郭沫若同志》(1963年1月9日)更添几分夸张和戾气。郭沫若原作嘲弄修正主义“桀犬吠尧堪笑止,泥牛入海无消息”。毛泽东更视之如“小小寰球,有几个苍蝇碰壁。嗡嗡叫,几声凄厉,几声抽泣”。原作给人以处于守势之感:“沧海横流,方显出英雄本色。”和诗更欲主动挑战、四面出击:“四海翻腾云水怒,五洲震荡风雷激。要扫除一切害人虫,全无敌。”那些年头,响彻云霄的口号是:“打倒美帝!打倒苏修!打倒各国反动派!”
《念奴娇·鸟儿问答》(1965年秋):“鲲鹏展翅,九万里,翻动扶摇羊角。背负青天朝下看,都是人间城郭。炮火连天,弹痕遍地,吓倒蓬间雀。怎么得了,哎呀我要飞跃。借问君去何方?雀儿答道:有仙山琼阁。不见前年秋月朗,订了三家条约。还有吃的,土豆烧熟了,再加牛肉。不须放屁,试看天地翻覆。”自比“鲲鹏”,对现代修正主义的“雀儿”充满鄙夷,不屑见雀儿向往的“仙山琼阁”、“秋月”、“和约”,只对“天地翻覆”的乱象情有独钟。如果不曾把自家人民折腾得饿殍遍野,嘲弄起人家“还有吃的,土豆烧熟了,再加牛肉”,一定会更加雄辩。兴起时,索性置“文采”“风骚”于不顾,径直以屁入诗。这时,姚文元《评新编历史剧〈海瑞罢官〉》即将问世,旨在清除“睡在自己身边的赫鲁晓夫式的人物”的文化大革命呼之欲出。
十六
《杂言诗·八连颂》(1963年8月1日):“好八连,天下传。为什么?意志坚。为人民,几十年。拒腐蚀,永不沾。因此叫,好八连。解放军,要学习。全军民,要自立。不怕压,不怕迫。不怕刀,不怕戟。不怕鬼,不怕魅。不怕帝,不怕贼。奇儿女,如松柏。上参天,傲霜雪。纪律好,如坚壁。军事好,如霹雳。政治好,称第一。思想好,能分析。分析好,大有益。益在哪?团结力。军民团结如一人,试看天下谁能敌。”这是毛式顺口溜。其实也不怎么顺口。而且癗嗦,至少“因此叫,好八连”两句可删。“思想好”实际上只是“思想方法好”,接下来,绕来绕去,只为绕到“团结”一辞,带出末尾两个七言句。有人曲意拔高,以此篇与宋人贺铸《六州歌头》相比,欲使其来有自,不免太过牵强:“少年侠气,交结五都雄。肝胆洞,毛发耸。立谈中,生死同,一诺千金重。推翘勇,矜豪纵,轻盖拥,联飞鞚,斗城东。轰饮酒垆,春色浮寒瓮。吸海垂虹。闲呼鹰嗾犬,白羽摘雕弓,狡穴俄空乐匆匆。……”[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