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11期
艰难的跋涉 不懈的追求
作者:吴延生
在铁凝早期的作品中,女性总是被视为真善美的象征,而一些作品,如《孕妇和牛》《麦秸垛》中的女性也总泛着自然的母性光辉。但是作者渐渐体味出,所谓母性,实质上仅仅是女性失去女性个体的一种结果,是要以丧失女性意识为代价的。因此,母女关系的重新书写,就成为铁凝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以后小说创作的一个显著特点。这就是她作品中孕育的“审丑意识”。
在铁凝的长篇《玫瑰门》中,司猗纹身上的母性已经被削弱到最低限度。她与儿子庄坦、女儿庄晨之间不冷不热,与儿媳妇宋竹西之间存在着暗自的对抗,对外孙女也缺少长辈应有的爱护和呵护。司猗纹的内心只存在自己报复的欲望,她的一切憎恨都来自于她争取自我维护和自我保护的斗争。《午后悬崖》中的母女张美芳和韩桂心,因为共守了一个秘密(韩桂心在五岁时将幼儿园小朋友陈非从楼梯上推下致死),而在以后的漫长岁月中开始了相互利用、相互较量又相互牵制的过程。《大浴女》里的尹小跳对母亲章妩充满了敌意,原因在于她发现了章妩与唐医生的私通。章妩不再是贤妻良母的形象,她缺少母亲对孩子无微不至的关怀以及妻子对丈夫应有的无限忠诚。
从自然母性的光环笼罩下走出,女性不再从属于男性既定的美的范畴,重新作为个体回到人性的审视范围内。铁凝笔下的女性勇敢地为自己的生存独立和情感需求、内心欲望付出更多的努力,即使那些无望的反抗又将她们一次次推入不得解脱的深渊中。但在这样一个过程中,女性的人性及情感得到了体现,得到了关注,因此便有了非同一般的意义。铁凝的小说赞颂着母亲的忍辱负重、宽厚仁慈,也反思着沉重的母亲枷锁对女性的禁锢;她既欣赏女性的爱和美,又审视着女性的恶和丑。在两者的冲突中,揭示了男权统治下女性被禁锢的情感、欲望以及沉重的命运。
(四)形象多元化
形象的多元化是指人物类型的多样化、单个人物的复杂化。铁凝潜心六年创作的迄今为止最具分量的长篇力作《笨花》,不仅延续了以往对乡村女性命运的关注,并以女性群像的心理撞击、心灵洗礼、心情交融为聚焦点,反映在她们心灵结构上的人性、人格、人情的投影和迭现。这有不小的进步。“对集体深层心理的自觉不自觉的追求,说到底,也就是对人性的逼近。”[11]作者在这群女性中,不仅写出年龄层次,而且写出她们在不同空间的差异性和不同时间的变异性。写出人物的复杂性。同艾善良淳朴,在突然得知丈夫向喜在外娶二房时,表现出内心的撕裂和表面的克制,事后能以宽容的心地接纳二夫人顺容;对马玉蝉和丈夫所生的闺女取灯,又能慈悲地接受她。这说明她具有沉静和隐忍的一面。甘子明被汉奸抓去,当尹率真来找向文成,求他娘疏通葛俊的关系时,同艾虽对抗日的认识很肤浅,但还是去了。这又表现出她大度宽厚的一面。靠钻花窝棚和野男人养活自己和女儿的“大花瓣”,名声很不好。在这个家庭和环境中长大的小袄子,也就有了她母亲的浪荡。在作品中这是个不起眼的小人物,却有独特的一面。她聪明伶俐却又无知无识,她和金贵好上后,也曾为抗日做过一些好事。但当鬼子收买她,在金贵的连哄带吓之下,小袄子出卖了取灯。取灯惨死在窝棚里,但小袄子却是真心敬重取灯。这个小角色呈立体感地走向观众的视野。“在整部小说里,小袄子是个小人物小角色,却是最光彩的一个。”[12]“文学是‘人学’。如何把人写‘活’,从来就是作家的注意和实践的中心。”[13]
“儒家文化还有一个重要特点是它非常强调人的群体价值,即将人放在家庭、家族、社会、集团和国家中加以定位,它更强调人在群体中的责任和义务,而相对忽略人作为个体的自由和价值。”[14]如果说作者照以往套路一味走下去,也就没有称奇的。可贵的是作者在《笨花》中横桥锁溪,趁水生波,横云断岭,翻空出奇。她塑造了男人的群像,整部大书以男人们的活动为中心。卖过豆腐脑后来成为军队旅长的向喜,一生戎马倥偬但却恪守作为一个乡土人的本分和低调。在显赫时不张扬、不炫耀。当日本侵略中国,作为一名军人,他没有毅然决然冲上前线。解甲归田后,与大粪打交道。当武备、文麒、文麟要去“西北”,他不但没有阻止,还加以谋划,比如提出行走路线。可为了掩护中国的卖艺人,在他的粪厂能够亲手杀死追赶中国戏班演员的日本兵。又表现了一个旧军人的刚勇和豪气。他也有过娶二房、三房的历史。作者笔下还塑造出有着明显缺点的人物,如经常说瞎话的瞎话叔;在每天黄昏里去找元庆媳妇的走动儿,也都在战争之际表现得十分刚勇。过去夜晚在花地里游走卖货专做窝棚生意的糖担儿,在日本人要进笨花村时,他放弃离村,而是敲起他的锣,喊着他的话:“哎——能走的都走!能走的都走!”他深明大义,系着笨花村人民的安危。西贝家的二片平时是个为人所不齿的独腿人,专做些偷看女人的下流之事。当日本鬼子包围笨花村时,“西贝家的大门里闪出一个独腿人,这独腿人闪电似的向着日本兵们飞过来,紧接着就是一声巨响,几个日本兵应声倒在血泊中。”这些人物都是不完美的,作者正是要通过残缺的美带给人们更多的思考。作品写出了人物的二重性。“性格的二重组合原理,其实质就是打开人的内心世界,揭示性格运动的内在机制,以促使作家艺术家更深入地反映人的性格的内在丰富性和复杂性,更全面地展示人的情感世界,达到典型深化的目的。”[15]
向文成也许是作者的一种理想期待,作者倾情塑造了这个根植于乡土的知识者的形象。他学医开办世安堂诊所为村里人看病,强健笨花人的体质;在其家办夜校,提高笨花人的素质。他的聪慧豁达,善解人意,对周围的人事予以人性化的理解和帮助。当西贝牛因孙女西贝梅阁要受洗而大发雷霆时,是他组织全家到教堂演出“摩西出埃及”。对这个笃信上帝的女孩表示支持;当村里人都因为元庆媳妇是活犄角的后代而歧视她时,向文成为她的身份作解释并为她看病。战争来临时,他毅然把他的大西屋奉献出来做后方医院,并且在医院因救治更多的伤员而缺药时,向文成通过山牧仁从天津购药。后方医院被日本人烧掉,取灯牺牲,向喜打死日本人后自杀。在遭遇这些变故后,向文成近于失明了,他不忘给在“西北”的武备写信。在胜利庆祝大会上,为村人喝号。在这个近乎完美的一面,作者也看到向文成作为笨花人传统固执的另一面,如他不习惯穿丝袜,永远穿布袜子;不习惯穿皮鞋,把皮鞋当水鞋穿;他不留胡子,习惯用老式剃须刀剃脸。他反对他二叔向桂的张扬,他与人为善,处事平和。他虽然接受了科学与文明,但他骨子里是与他的父亲相通的。传统文化凭借教化的力量早已渗透到了他的灵魂深处。尽管人物还存在性格的另一极,但“作为社会的人其心灵世界是极其复杂、极其丰富的。人不可能是单一色的。”[16]向文成作为笨花村群体的一员,赋予作家对理想的乡村知识者的一种期待。在他身上体现出铁凝作为一个知识分子对乡村的想象,一种对乡村智慧而温暖的精神的守护。这个形象的成功塑造,说明“在实际创作过程中,能否触摸集体深层心理常常成为一个艺术家和一个作品能否获得广泛社会感应的重要标尺”[17]。
三、审美视角转变带来的社会价值
(一)唤起人们的自省意识
在政治经济和社会文化剧烈嬗变的今天,铁凝意识到对重建精神家园的呼喊是多么重要。所以她转变了自己的审美视角,转为抒写人类的原欲世界,抒写男权环境下成长的女性,最终为女性找到了解放之路,那既不是被男性拯救,也不是拯救男性,而是自我拯救。铁凝写作视角的转变为人们找到了自我救赎的契机,也唤醒了千百年来“沉睡在男人臂膀”中的女人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