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1期

在路上行走的鱼

作者:胡学文




  黄石生气了,那你什么意思?
  杨把子说,那钱怕是还不上了,明年吧。
  黄石的眼睛一点儿点儿地瞪大,灯笼样将杨把子罩住。杨把子说钱让人扣完了,怕黄石不信,就将药费和饭费条子给黄石看。黄石瞄了一眼,啪地摔在杨把子脸上,闹了半天,你是空手套白狼?我一个残废我容易吗?你怎么骗到我头上了?杨把子想向黄石解释,黄石根本不听,瞪着血红血红的眼睛冲杨把子嚷。
  杨把子狼狈不堪地逃回家。他还不上黄石的钱,黄石就是砸碎他的骨头,他也还不上了。好在黄石坐在轮椅上,不能纠缠他。杨把子知道对不住黄石,可他绝不是故意骗黄石啊。
  杨把子将门反锁了,造成不在家的假象。他不敢生火,窝在冷冰冰的灶炕上唏嘘着。
  杨把子心惊胆战,怕黄石追上来。可不到下午,黄石和女人就来了,他们奋力拍着门板,嚷着让杨把子开门。黄石叫,你别躲了,我知道你在家。杨把子不敢吭气,听得外边哄哄吵吵,聚集了不少人。
  不管黄石咋敲,杨把子狠着心不开门。
  黄石向周围的人讲杨把子怎么赊东西,怎么借钱,怎么一点儿点儿骗了他。他讲的不假,可杨把子不是成心骗他。杨把子臊红了脸,将头抵住灶口,恨不得被风吸进灶洞里去。
  黄石讲着讲着,就哽哽咽咽地哭了。他说我一个残废,做点儿小生意,平时舍不得吃舍不得喝,他不骗别人偏来骗我,好心不得好报呀。
  杨把子针扎一样难受。
  然后是黄石女人骂黄石的声音,大老爷们儿哭个屁,谁让你瞎眼了?上当受骗,活该!接着她又骂杨把子,要多难听有难听,全世界的脏话都让她拣了去。她骂杨把子是缩头乌龟,有种骗没种出来,她说杨把子变成蛆,她也能抠出来,她骂杨把子穷蒙了眼,大肚老婆骑草驴要尿没尿要蛋没蛋,还假装镇里欠他四千块钱。
  杨把子的脑袋木了,耳朵被塞满了,黄石女人后边的话,他再听不清了。
  杨把子不知黄石两口子是什么时候离开的,他竟靠在那儿睡着了。半夜里,杨把子被冻醒。他活动活动酸木的手脚,生火煮了点儿饭。填饱了肚子,身子也暖和了些,他就爬到炕上躺成一个舒展的姿势。也只有在黑夜里,他才敢这么放松一下。杨把子麻痹了,一躺就睡了过去。第二天清早,他被黄石敲玻璃的声音惊醒。黄石举着拐杖,执拗而顽强。杨把子没料他来得这么早,想躲已来不及了,就硬着头皮打开门。
  黄石没有昨天那么凶,他用讨好的可怜巴巴的语气说,老哥,我求你来了,你想想办法,给我凑凑。
  杨把子咧着嘴说,我没有,明年再还你吧。
  黄石说,女人因为这事连家都不让我进了,老哥你就忍心?
  杨把子说,你看这个家,啥值钱你拿啥吧。
  黄石打量一圈,问,你成心要耍赖了?
  杨把子说,我凑不上钱,就是拽出我的肠子也凑不上。算我贷你的,明年连利息一块儿还。
  黄石的声音就重了,你是不让我过这个年了?
  杨把子掴自己耳光,我不是东西,我不是东西。
  黄石说,你就是打烂了,那钱也得还我。
  杨把子说,我不赖你,我就是恨我这张脸。
  黄石一会儿强硬,一会儿说软话。打也罢,骂也罢,杨把子总归是拿不出钱。中午,杨把子煮饭招待黄石,清汤寡水的。他抱歉地说,实在拿不出更好的东西。黄石故意弄出很大的声响,他说我也是吃糠咽菜长大的,你耗不住我。
  傍晚时分,黄石才离去。他说明天还来,你甭躲,躲了初一躲不过十五。果然,第二天,黄石又来了。黄石说这个年他就在杨把子这儿过了。杨把子浮浮地笑着,整个人便矮下去。
  
  十二
  
  冒出那个念头时,杨把子正走在茫茫雪野上。
  杨把子怕见黄石,黄石一来,他就哆嗦。为了躲避黄石,杨把子黎明时分就从家里出来,天黑透了才回去。这样,连着几天没和黄石照面。杨把子没地方去,他就沿着村子走。走过一个又一个村庄,穿过一片又一片田野,估摸着差不多了,再往回走。那天,他走到了梅子那个村庄。杨把子特别想去看看梅子,还想热乎乎地吃顿饭。他在村里徘徊了许久,最终没进去。他觉得没脸,他不光怕见黄石,任何一个熟识的人他都怕见。
  杨把子被一个村的两条狗追撵了一程,差点儿咬住小腿。杨把子歇喘了一阵,又往雪地里走去。他凄凄哀哀地看着四周,问自己,什么时候是个头儿。他不知道。杨把子想自己确实糊涂,就算梅子和人私奔,他也不能牵她的牛呀,没有那头牛,他就不会碰见吴主任,也就不会落到今天这般地步。杨把子骂过自己,又骂吴主任。吴主任手里既然没钱,干吗买他的牛?说穿了,他是让吴主任骗了。骗了他的牛,让他搭进一年时间,倒欠一屁股债。
  那个念头就是这时候飞进脑袋的。杨把子无家可归,没准吴主任正美得喝酒呢。呸,你害了我,我也不让你过好这个年。杨把子想,反正自己也这样丁,还怕个啥?搞出点事,黄石就不会这么逼他了。
  杨把子比往常回得早了些。切菜刀就在锅台上放着,一眼就能瞅见。杨把子掂了掂,从来没觉得刀有这么重。杨把子平时用完了也不擦,随便一扔,以至于满刀铁锈。这个样子可不行,吴主任皮厚,砍下去也许连个印儿也留不下。杨把子找出磨石,直磨得它闪出寒光。
  第二天,杨把子揣着菜刀离开了村庄。一旦作出决定,杨把子反踏实了。他先去女人坟上看了看,然后在梅子那个村庄附近转了两圈。几天前,何青草嫁到镇上,杨把子没别的牵挂了。要说还有牵挂的,那就是欠黄石的债了。可杨把子确实还不上他。
  夜幕降临时,杨把子溜进镇政府。再晚就进不去了。杨把子想象着吴主任看见他的样子,不知是兴奋还是害怕,身子一颤一颤的。镇政府冷冷清清,杨把子转了半天,仅找见一个看门的。看门的说再有十来天就过年了,谁还上班,早放假了,有事过了年再来。杨把子便有些失望。看门的听杨把子找吴主任,说,他呀,在医院躺着呢。杨把子问清吴主任就在镇卫生院,就急急往外走,生怕晚了吴主任会逃走。
  吴主任住的那个屋正是杨把子上次住的。杨把子没想到吴主任患了中风症,不会说话了,眼睛也呆滞、迟缓,像不认识杨把子。陪床的女人,想必是吴主任的妻子,问杨把子找谁。杨把子慌慌地应,我看看吴主任。女人热情地拉凳子让杨把子坐,女人说,还只有你是他的朋友,自得了病,就没人看过他,全是势利眼,要是邱镇长在,哪个不巴结他?话说回来,邱镇长在,他也不会得这个病,他心不顺呀。
  杨把子尴尬地定在那儿。
  对杨把子的到来,女人似乎很感动,她削个苹果给杨把子,坐呀,他看见你,心里不定多高兴呢。
  杨把子下意识地往胸口摸摸,那儿依然硬邦邦的。
  女人瞅见了,说,你啥也甭留,来看看就行了。
  杨把子狼狈地逃出来,他没想到是这个样子,痛痛快快出口气的愿望就这样被浇灭了。杨把子不明白自己为啥连这样一个机会也没有,不清楚接下来他该干些什么。
  一个孤独的影子行走在旷野中,很吃力地。每次快倒下去时,那个影子又慢慢摆正了,然后向另一方向倒去。
  硬白的月光落下来,在杨把子已然驼了的背上砸出一片片清脆的声响。
  原刊责编 赵兰振 宗永平
  [作者简介]胡学文,男,1967年生,大学毕业。著有长篇小说《燃烧的苍白》、《天外的歌声》,中篇小说集《麦子的盖头》、《秋风绝唱》等。中篇,卜说《婚姻穴位》被改编成电影《心急吃不了热豆腐》。现在河北省张家口市文联工作,河北省作家协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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