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1期

在路上行走的鱼

作者:胡学文

不怪你,还会把牛钱给了你。
  杨把子绝望的眼睛里突然进出几许光亮。
  邱镇长问,怎么样?你不就想要牛钱吗?
  杨把子想他一定要编出一个人来,可说谁好呢?黄石?不行,杨把子不能昧了良心。蒜鼻头?杨把子和他不熟,邱镇长不会相信。黄四?更不行了。想来想去,只有何青草了。这么做对不住何青草,能要出钱,哪怕让何青草掴他耳刮子呢。
  邱镇长失去了耐性,他站起来,不说就算了。
  杨把子急声道,我说……那个人是何青草。
  何青草?邱镇长愣了一下,问,何青草是谁?
  杨把子说,她是我们村的寡妇。
  邱镇长的脸滑过一片铁青,好你个杨把子,竟敢和我玩游戏,有人替你撑腰了不是?那你就等着瞧吧。杨把子紧喊慢喊,邱镇长还是气冲冲地走了。
  杨把子瞪着眼,傻在那儿。
  那一夜杨把子惶恐不安。门口有一点儿动静,他都要哆嗦半天,以为派出所来捉他了。可等了两天派出所也没来逮他,邱镇长也没露面,倒是黄四来了一趟。
  黄四进门就数落杨把子,奔五十的人了,不长脑子,啥洋相都出,这么几天你就等不及了,这下好了,受罪不说,还得花钱。惹恼了邱镇长,你那钱几时能要上?你安的啥心?想陷害邱镇长?杨把子慌道,没有,我只为了要钱。黄四说料你也没这个胆儿,你想要钱不假,这主意你想不出,别人教你的吧。你真糊涂,在营盘镇谁敢和邱镇长作对?和邱镇长作对还有好果子吃?
  杨把子听出黄四和邱镇长的意思是一样的,想从他嘴里套出些东西。杨把子毕竟不像怕邱镇长那么怕黄四,就把如何想出跟踪邱镇长的主意讲了一遍。
  黄四问,就这?
  杨把子恨不得把舌头咬破,黄村长,我哪敢哄你?
  黄四松了口气,看着你老实,肚里的杂碎还不少。
  杨把子问邱镇长会不会给牛钱了,黄四说,邱镇长生气归生气,不会和你计较,我再和他说说,这蠢事你可甭再干了。
  杨把子感激涕零,见黄四要离开,终于问了憋在心中已久的那句话,何青草好吗?好长时间没见何青草了,杨把子想知道提亲的人是否还缠着她。
  黄四咦了一声,你不知道她的事?
  杨把子一阵紧张,她怎么了?
  黄四淡淡一笑,她好着呢,好好养你的伤吧。
  黄四话里含着什么,杨把子觉到了。难道何青草已经……杨把子脑袋嗡嗡地响起来,他跳下地,想回去瞅个踏实。走到门口又踌躇了,何青草怎么做他也管不住人家。况且,他两手空空,咋有脸见何青草?他像冬日里的一株枯蒿,摇摇摆摆地靠在那儿,
  两天后,何青草来看杨把子了。何青草打扮得更俊了——至少在杨把子眼里是这样。她的脸不知搽了什么,那味香香的,直往杨把子鼻孔钻。她的头发梳得也很光滑,脑后绾着一个菱形的发髻。杨把子又惊又喜,当然更多的是紧张,何青草的嘴角干干净净的。不过,何青草并不是气冲冲的,她的神情十分温和。何青草看看杨把子的胳膊,问咋就这样了?杨把子掩饰过去。何青草说,你也不捎个信儿回去,我还以为你丢了呢。杨把子就傻笑。杨把子怕何青草问起牛钱的事,但何青草一个字也没提,说了些别的,她话题一转,说,大宝订婚了。杨把子一跌,紧紧地盯住她。何青草并不看他,我一根老柴棒,榨油也出不了几两,只要大宝打不了光棍,卖了也值。
  正说着,一个老汉提了两手东西进来。
  何青草说,这是老吕,在镇中学做饭呢。
  老吕声音很亮地说,这是杨把子吧,好像见过面。他比杨把子大出十多岁,胡子茬儿都白了。
  杨把子彻底明白了。他晕眩了一下,随即笑笑,笑得极其难看,像强行被人把脸划开了。
  老吕坐了一会儿就走了。何青草依然陪着杨把子,她温柔极了,每句话都那么温润。
  何青草说,人拼死拼活拼不过命,我认了。
  哎,哎。
  何青草说,大头蒿长不到山崖,葫芦成不了香瓜。
  哎,哎。
  何青草说,谁的心都是肉,你别怪我,都是逼出来的。
  哎,哎。
  何青草说,错过了臭烂香,没准摘朵金菊花。
  杨把子一路哎哎,他没听清何青草说了些什么,也不知她什么时候走的。直到小眼护士进来,杨把子才清醒了。杨把子不怪何青草,一点儿也不怨。再好的地,不耕种也会长杂草的。杨把子努力让自己笑出来,果真从嗓眼里漏出了声音,但不是笑,而是含混不清的。一声,又一声,最后变成一绺呜咽。细细的,压抑的,缓缓地流淌着,后来汪成一片浊水,淹没了整个病房。
  
  十
  
  杨把子是在一个夜晚从医院跑出来的。他欠着医疗费,担心白院长不让离开。他连夜跑回村里,他没处去,屋内冷冰冰的,出口气就成了冰挂样的白霜。杨把子生火烤了半天,身上暖和了些,心里依然一片冰凉。
  杨把子猫在家里,好几天没出屋子。医院竟然没找他要钱,他就壮着胆子去了镇上。邱镇长的门锁着,杨把子去找吴主任。吴主任要出门的样子,杨把子拦住他,吴主任道,你过两天来吧,邱镇长丈母娘死了,我得去帮忙。杨把子忙问,邱镇长也在那儿?吴主任说,他不在那儿能去哪儿?杨把子问邱镇长丈母娘哪里人,吴主任说远着呢,张家堡乡,末了又警觉地说,杨把子,你可别打歪主意,要是去那儿捣乱,甭说要钱了——后果你是知道的。
  杨把子呆呆地站了一会儿,旋风般刮到黄石那儿。黄石瞅瞅杨把子的绷带,问,不用住了?杨把子无所谓地说,咱没长住院的命。黄石叹口气,便不说话了。杨把子明白黄石的意思,上次黄石去医院看他,曾委婉地要过钱。杨把子尴尬着,撑了一会儿,还是厚起脸皮,提出借二百块钱。黄石被咬了似的,瞪大眼,还要借?意识到失态,又解释,我是小本生意,挣不了几个钱。杨把子说,我也不好意思开口了,可不跟你借,我跟谁借?邱镇长丈母娘死了,我得去呀,和他套套近乎,那钱就给了。给了我,我才能还你。镇里拖我,我就得拖你。杨把子为自己的这番话感到吃惊,过去他说不出这么无耻的话。黄石满脸苦相地说,你把我也拴住了。黄石不知从哪儿搞出二百块钱,他交给杨把子,催杨把子快走,他女人快回来了,昨晚还因为这事和他闹呢。
  杨把子疾步如风。邱镇长丈母娘死得真是时候,杨把子正愁没法补救和邱镇长的关系,她就死了。
  杨把子一进村子就听到唢呐声,他寻着声音顺利地找到挂着白幡的人家。门口停了很多小车,院里院外站了好多人。他担心碰不见邱镇长,谁想一进门就和邱镇长撞上了。邱镇长吃了一惊,你来干啥?杨把子说,邱镇长是我的恩人,我咋能不来?
  杨把子到礼房交了二百块钱,然后跪在邱镇长丈母娘灵前,重重磕了三个响头。杨把子和她没有任何关系,他是磕给邱镇长的。
  邱镇长留杨把子吃饭,杨把子忙说天晚了赶不回去。
  杨把子出了院落,邱镇长追出来,他拍杨把子一下,说,不是我故意难为你,镇里确实没钱,不过……后天你来找我,我就是卖了床,也要把钱给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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