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5期

封眼

作者:丁建顺




  夏琦公瞥了一眼耷拉着脑袋的二老板,说:“我刚才在楼上歇着,并不了解两人怎样口角起来。”
  二老板还以为夏琦公让他辩解,折转头颈说:“我不过说在东台路见过这对红瓶,我看到牌子上标着2千块。”
  “又来了又来了!你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夏琦公看东西的功力有多少深厚!”耿老板踢了二老板一脚,说:“你才跟我白相了几天古董,竟跑到博雅堂来卖弄,还不快向夏琦公赔礼道歉。”
  二老板怔怔地看了一眼那对郎窑红胆瓶,众人以为他会撒野,不料趴到地上磕了两个响头,爬起来说:“夏琦公,是我的臭嘴巴瞎说,我向你赔礼道歉,你打我骂我好了。”
  夏琦公被激灵得笑了起来:“说话做事本应随分,有许多事只能心里想想,是不能说出来的,年轻人多磨练磨练就好了。小阳,与二老板拉拉手,都在一条街上做生意,叫开了省得每日碰着了不自在。”
  夏小阳与他握了下手说:“刚才我脾气太急了。”
  二老板也说:“不打不相识,今后我们是好朋友了。”
  夏琦公吩咐道:“小阳,为客人泡茶。”
  耿老板连忙说:“不用了不用了,今日开业杂事特别多,店里还有几位市里来的客人呢。夏琦公,晚上还要开几桌,你是定规要请过去喝两杯的。”
  夏琦公摆摆手说:“不能再喝了,再喝这把老骨头怕吃勿消了。这酒你也带回去。”
  “这酒你老留着慢慢喝,等我忙停当了再来看你老人家。”耿老板看二老板还想去看郎窑红胆瓶,气得一把拉着他就走,边走边说,“聪明透顶的丈人丈母怎会养着个戆大儿子,你还想为我闯祸呀!”
  二老板被拖出门槛时嘀咕说:“介凶做啥,阿姐嫁给你了,我没有嫁给你呀。再不让我说话,叫阿姐跟侬离婚。”
  博雅堂里的闲人和夏琦公父子都笑了起来。
  夏琦公说:“看这二百五的样子,真叫是上海弄堂里养出来的臭脾气。”
  西斜的阳光把沿街店铺的阴影一点一点拉长,富强街上的行人渐渐地少了。博雅堂里的闲人散尽后,夏琦公觉得店堂里安静得有点不正常,竟觉得博古架上玻璃柜里的摆件都像牛眼珠一样盯着自己。他让小阳拉上卷帘门早点打烊,自己抱着郎窑红胆瓶上楼,放上写字台后拉上窗帘,开了台灯日光灯,搬出参考书放大镜重新研究起来。
  夏琦公掂胆瓶的分量,读《中国瓷器鉴赏图典》里的照片和文字,看手中的实物,用手指轻叩瓷瓶听声音,拿放大镜细看釉面,研究圈足内的青花楷书“大清康熙年制”底款,似乎没有什么走作处——被二老板一搅缠,夏琦公的酒意彻底醒了,俗话讲戆人无虚言,难道这二老板讲的是真话?是自己酒水糊涂里看走了眼?看熟了图典就以为吃得准郎窑红了?自己玩过真的郎窑红么?说不定自己的虚名在外,让奸人钻空子了——想到此,夏琦公翻出通讯录,马上打通了章宝麟家里的电话,说碰到了大麻烦,请他马上过来,乘出租车来,车资由他报销。
  半小时后章宝麟来到博雅堂。他问发生了什么事,夏琦公不应声,拉着他上楼,让他看写字台上的一对郎窑红胆瓶。
  章宝麟看了一遍问:“这就是前几天你打电话给我时吃进的?”
  夏琦公点了点头说:“还不是吃进,是廖鸿海陪朋友来押下的。今天有人讲这对郎窑红胆瓶靠不住,我要请你帮我掌掌眼了。”
  “书画艺术书画史我研究得蛮深的,对瓷器也不很内行。一共拆借出去多少?”章宝麟问道。
  “二十万。”夏琦公伸出两根指头说。
  “我虽然不懂,但也觉得是有问题的。”章宝麟打量一眼红艳可人的胆瓶说,“按最近的后卖行情,一只康熙年间的郎窑红小器就要上百万,更何况这是完整的一对呢,器型还这么漂亮,你说要拍到多少万?那肯定是一个天价。”
  “现在我想想存世的郎窑红那么少,怎么就能让我给撞上大运了?”夏琦公叹了声说,“这次恐怕是吃药了。”
  “二十万不是一笔小数目。”章宝麟想了想说,“这样,我明日陪你去见一位高人,让他帮着鉴定一下。”
  “你说的高人是谁?”夏琦公抬头问道。
  “就是大名鼎鼎的钱卓甫钱老先生,我联系妥当就陪你去拜访。”
  
  四
  
  招辆出租车沿苏州河东行,到上海政法学院校门口,夏琦公果然看到章宝麟等在书报亭前。夏琦公结了车资,章宝麟提起装在马夹袋里的锦盒,引他走向教工公寓。进入教授楼,两人乘电楼登上14楼,章宝麟摁了1403室的门铃。外门很快打开,一位鹤发童颜的老者握住章宝麟的手连声说欢迎,章宝麟介绍这位就是钱卓甫老先生。夏琦公和钱老握了手,交换名片后被引进客厅,在橡木沙发落了座。章宝麟则熟门熟路地取来玻璃杯,为大家倒了菊花茶。夏琦公四下看看,客厅和房间均很空旷,书架上摆满了各类书籍,墙上挂着名家字画,居中悬挂着钱老自己所书四尺横披大字“开心自在”,地上摊着大小不一的书作国画,知是来到了大书画家的工作室。
  昨晚,章宝麟推荐让钱老鉴定一下,夏琦公非常乐意接受。他知道钱卓甫先生在上海书画界和收藏界的大名,但那是高高在上的学院派,他只是一个在七宝小地方玩玩古董的小老头,他对钱老并没有深入的了解。他到书店里浏览了一下,发现钱老不仅仅是一位书画家,也是一位大学者。钱老出版了大量的各类著作,仅文物鉴赏类的就有《中国书画的鉴赏与收藏》、《历代秘色瓷的流变》、《书画和文玩真假100例》,夏琦公觉得这次章宝麟指对了路子。
  “夏先生的博雅堂开在七宝?”钱老看了下名片问道。
  “古玩店开在七宝也住在七宝,是上海本地人。”夏琦公在七宝已然独大,但在钱老面前还显得有点局促。
  “我有位叫陶丁的弟子也住在七宝,是在大学里工作的,不知夏先生认识否?”
  “知道陶丁这个人,但素无往来,他在大学里当教授,我做点小生意,层次不一样的。”
  “夏先生蛮会讲话的嘛。”钱老笑了笑说,“章先生讲你有一对红釉瓶吃不准,拿出来让我们一起学习吧。”
  夏琦公打开锦盒,把郎窑红胆瓶放到了茶几上。
  钱老把红釉瓶移到窗前的方桌上,先顺着光线看器型看釉彩,接着看器口看内胎,捧起来掂了掂分量,然后看圈足看底款,再用放大镜观察口沿有否垂流痕和粉质感。钱老放下胆瓶和放大镜,思索了一会问道:“你认为是什么年代的?”
  “押下这对胆瓶的朋友说是大清康熙年御制的郎窑红,我自己研究后也认为靠得住。”夏琦公看着瓶子说。
  “不同的意见怎么说?”钱老又问。
  “也没有讲出个所以然来,只说是假货,在东台路古董市场上见过,只值两千块。”
  钱老笑了起来,说:“要更正一下说法,这对小瓶不叫胆瓶,正确的名称是清康熙红釉觯,只可惜它不是大清康熙年间的,但也不是当代的高仿,而是民国初年景德镇上的高手仿制清三代的作品,在仿品中这对红釉觯也算是少见的精品了。”
  “说得好说得妙!我被‘大清康熙年制’的底款迷住了眼睛,看器身的釉面晶莹温润,既没有想它是明朝的祭红瓷,也没想它是当代的高仿1,只想它应该是康熙年间的郎窑红,还没有从民国初年仿品的角度思考过呢。”夏琦公心悦诚服地点头,他觉得这就是民间收藏和学院派专家的质的差距。
  章宝麟也饶有兴趣地说:“钱老,我的感受倒和夏先生相似,请你再仔细讲讲。”
  “你们愿意听听?”
  夏琦公和章宝麟都“嗯”了一声。
  钱老喝了口菊花茶后说:“红釉瓷在瓷器大家族中属于色釉系统,主要有明朝永乐、宣德年间的祭红、嘉靖年间的矾红和清朝康熙年间的祭红、豇豆红和郎窑红等。红釉的成色原理是釉料中铜分子于氧化焰呈绿色,于还原焰始成红色。”钱老为了说明氧化铜的分子结构,他取笔在一张纸上画了些环根号和普根号的组合。他回头看到夏琦公和章宝麟均眼露迷茫,马上意识到讲得太专业了,笑着把画着符号的纸揉成团丢了。钱老继续说道,“红釉瓷萌芽于北宋的钧窑,它的面世纯属偶然。钧窑的瓷工烧成窑变时发现其色青红相间,煞是可人,众多瓷器中有一二件偶然烧成全红的,更是成为钧瓷中的珍品。《清波杂志》云‘大观间有窑变,色红如朱砂,比之定州红瓷,色尤鲜明’,此说定州红瓷与窑变连类。两宋交替之际战乱频仍,中原瓷工大批南迁,明代永乐、宣德官窑红釉器皆出自景德镇,彼窑艺遥承自钧窑是可以推想的。永乐初年的祭红又称为霁红、积红和宝石红。那时虽然能烧制出奇彩炫目的红釉器,但瓷工尚不知其所以然,有的竟宣称红釉是用西洋红宝石磨成末配制,故价格极其昂贵,有千窑出一器之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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