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5期

封眼

作者:丁建顺




  钱老看夏琦公和章宝麟听得津津有味,喝了口茶又说:“永乐年间能烧制的红釉技术,至嘉靖朝不知怎么就失传了,烧不出祭红改烧矾红,矾红属氧化铁呈色,较易烧制,但色彩比铜呈色的要暗许多。到清康熙四十四年至五十一年,江西巡抚郎迁极主持窑政并烧成郎窑红,佳者可以媲美明永乐的祭红器物。清人龚式在《景德镇陶歌》竹枝词中说,‘官古窑成重霁红,最难全美费良工’。霜天晴‘昼精心合,一样抟烧百不同’。此诗的意思是说铜红对窑火的感应极为敏感,窑变百不相同,故又有入窑一色,出窑万彩之说。红釉因其窑变难以掌握,所以传世器物中以小件陈设瓷为主,这也是为了藏拙而已。清朝末年尽管也还烧制红釉器,但烧制工艺已很粗率,不能和清三代相比的了。就说这对红釉觯吧,其烧制工艺还算是精细的,显然出于景德镇的官窑工匠之手,流落民间近百年而器身完整如初,确实也是极其不易的。”
  “只可惜玩了一辈子古董,竟还没有接触过真正的祭红郎窑红器物。”夏琦公叹了口气。
  “是么?”钱老见夏琦公点了点头,于是打开博古架下层的门,取出一只红釉水盂递给夏琦公,说,“这只就是真正的大清康熙年制的郎窑红水盂,上世纪80年代初,我路过福佑路,见地摊上这只红釉水盂造型古朴釉色晶莹,自己又喜欢写写画画,于是花二百元买下,想不到还真捡了个大漏。”
  夏琦公双手接过郎窑红水盂,一种温润细腻的感觉马上传遍了全身。夏琦公审视其光莹如玉而鲜明娴静的色泽,手指轻叩,侧耳听其脆若金石的振颤声,看其口沿,灯草口红白分明相互烘托,抚其圈足,红釉熔融至边沿,截然齐整,底款楷书一笔不苟,釉面如初凝之牛血,分外匀净而雅淡,对着阳光一照,色彩鲜艳且宝光四身——真宝器也!夏琦公低叹一声问道:“钱老还在用这水盂调墨洗笔?”
  “以前用了几年,知其是康熙朝的郎窑红宝贝后舍不得再用了。”钱老接过水盂抚摩着。
  “这郎窑红水盂的行情如何?”夏琦公问。
  “春申拍卖行的顾总动员我拿出去拍掉,说可以拍到上百万元。我想钞票多了也没啥用场,东西留在身边时常玩玩才是实在的。”钱老豁达地笑笑说。
  “高论,此论句句在理。”夏琦公信服地点头。
  等钱老收好郎窑红水盂后,夏琦公小心问道:“钱老,你看这对仿品的市场参考价是多少?”
  钱老再打量一眼红釉觯,说:“起价三千,高不过五千。”
  “耽搁你这么些时间,谢谢钱老了。”夏琦公摸出一个装有两千元谢仪的信封递给章宝麟,让他交给钱老。
  钱老不肯收,说:“是章先生陪你来的,章先生是我好朋友,你夏先生虽然是初次相识,今后自然也是朋友了。”
  夏琦公想了想说:“我一直极欣赏钱老的法书,特别像这幅‘开心自在’,人生的高境界都概括了,就用它作润笔,请钱老一幅墨宝。”
  钱老这才收了信封,请夏琦公和章宝麟入创作室,斟墨濡笔,取出一纸仿古洒金笺伸平,挥毫书写了“开心自在”四个行书大字。落了款钤了印,待墨迹收干,夏琦公折好书作再次道谢。他请钱老一同去附近的饭店吃点什么,钱老说不去了,中午休息一会,下午还要修改一部书稿。
  离开教授楼,沿学院路走了一会,夏琦公看到路边一家餐馆还算整齐,便邀章宝麟进去吃饭。仅管章宝麟说仅两个人吃不了什么,菜尽量少点些,夏琦公还是让服务生推荐,点了好几样酒店的特色菜,又要了两瓶五年陈的和酒。
  用米醋蘸着吃虾仁,饮和酒,看苏州河里扑扑驶过的汽轮,夏琦公耷拉着眼皮说:“聪明一世糊涂一时,这回钻进了两个无赖的套,嗳——”
  “在七宝或在市里的古玩界,你结下什么冤家吗?”章宝麟问。
  “我说话直,难免会得罪些人,但还不至于对我下套呀。”
  “不会是小阳想当大老板,串通了地痞无赖设局赶你走?”
  夏琦公想了想说:“不会吧,小阳是在我身边长大的,一直跟着我玩古董。我已经毛七十的人了,还能活几年,两脚一伸,博雅堂的一切还不都是他的。”
  “你说到博雅堂倒提醒了我,恐怕是你的生意做得太好,引起了黑道的注意,才会想到设局骗你。”
  “恐怕不是。你想黑道欢喜来直的,半夜抢钱或绑了我的人要赎金不是更直接吗?”
  “这倒也是。漏洞还堵得上否?你想如何补救?”
  “没法找到廖鸿海和高峰,找到其中的一个就行。冤有头债有主,我要讨回属于自己的东西。”
  “作为老朋友,我要提醒你,一要注意身体,二要保持冷静,千万不要打草惊蛇。”
  与章宝麟分手后,夏琦公步行至邻近的天山茶城,在三楼的古玩市场徘徊到所有的店铺打烊才离开,至上灯时分才回到七宝。他要避开古玩圈里认识的人,他觉得这次看走眼让一世的英名都断送了,他丢不起这张老脸。
  “阿爸回来啦——”夏小阳拉起卷帘门迎候,接过马夹袋说,“先吃晚饭吧,酒菜都已摆在八仙桌上了。”
  “嗯。”儿子还在店里候着,这让夏琦公感到温暖。他到后门的水斗上洗了脸,在八仙桌前坐下,小阳已为他倒了一盅七宝大曲。
  “钱老先生怎么讲?”小阳在八仙桌另一端坐下,看着父亲问道。
  夏琦公喝一口酒吃一筷菜,一边把钱老下的结论转述了一遍。
  “既然是民国初年的仿品,只值三千五千,这两个骗子是绝对不会来还钱赎回瓶子了。”夏小阳沮丧地说。
  “这倒还说不定。”夏琦公喝了一口酒后说,“据章先生分析,这两个阿诈里骗到二十万后可能还会回来,协议里写着他们还钱时如果交不出郎窑红胆瓶,就要以博雅堂作抵押。看到博雅堂蛮成气候,说不定还会来诈上一诈。”
  “这两个骗子真是吃豹子胆了,如果被我撞着——”夏小阳恨恨地搓了搓巴掌。
  “小阳,你以前见过这两个人吗?你要老实讲。”夏琦公看着儿子问道。
  “阿爸,你不是怀疑我与骗子串通了设局吧?这两个人我以前从来没有见过!”夏小阳霍地站起身说,“我的经营理念虽然与阿爸的有所不同,但我绝对不会和下三滥的人混到一起。老实讲,欺蒙拐骗的人根本不在我眼里呢。”
  “这样就好,男子汉大丈夫就是要站得稳行得正。从今往后我逐渐后退,博雅堂让你当家,但是,”夏琦公沉着地说,“我先要把这件事了了。”
  “阿爸有何打算?”
  “先要找到这两个人。那个说客邦话的高峰说不准离开了上海,但廖鸿海是本地人,逃得了和尚跑不了庙,要想办法寻到这个人,寻到他的店,寻到他的家。”
  “我年轻脚头健,我去寻找。”
  夏琦公想了想说:“你坐镇店堂,我去寻人。明天用你的数码相机拍红釉瓶的照片,我带着照片去寻访。红釉瓶仍然供在店里,要做得不露声色,对外讲我生病了,一个客也不见,一样东西也不看。”
  “这样也好,只要两个阿无卵在富强街上一露面,我也有力气捉人。”
  
  五
  
  夏琦公戴一副茶色镜,拎着黑包离开了博雅堂。他沿七莘路朝北走,到万科城市花园乘911路双层巴士,买了张五元的车票,坐上二层前排,听任巴士慢吞吞前行。他在龙门路站下了车,沿淮海路往回走了几步就拐到了南北向的东台路上。夏琦公沿东台路往南,过了复兴中路,才看到马路边摆放着的货亭和交错坐落于其他店铺之间的古玩店。时间尚早,老弄堂里还有瞌睡未醒的人穿着内衣在倒痰盂,有的人斜挎背包或推着自行车匆匆离去。点心摊飘来诱人的香味,夏琦公上前买了一只老虎脚爪和一碗咸豆浆,坐到上街沿的圆塑料凳上吃,味道却感到大不如以前的。
  吃完早点,夏琦公用餐巾纸擦了手指和嘴巴,拎着黑包继续往南走。到建国中路看南边已无商铺,于是折向北,把东台路上有古董店铺的一段又走了一遍。他掏出廖鸿海给的名片悄悄看了下,强记了58号门牌,虽然不抱太大的希望,却仍然在街沿上一家一家看过去。夏琦公意外一喜,他看到了58号,而且还是一家古董店。他踱近了偷着看,门面早已漆过,描着“三宝斋”三个电脑体隶书,但干活的拆烂污,底色里还能看出鸿海堂三个字的残迹。咣啷一声,卷帘门拉起来一半,一个趿着拖鞋的五十多岁的男子钻出来,叭哒叭哒走到点心摊前买了两个麻将。夏琦公看他好像是廖鸿海好像又不是,于是退远点观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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