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3年第12期
乱世红颜
作者:张同焕
土匪头一下子从骡子背上栽了下来,就地一滚躲在了骡子后头。他是故意装的,程事那一枪只是擦着他的脸颊给打了过去,划破了一点皮。他是看程事人多势众,这才佯装被打中,从骡子背上滚下来,松开怀里抱着的朵儿,把手指头含进嘴内响响地打了一声哨,就带着人钻进灌木丛跑了。
朵儿完全被程事的男子汉气给震住了!她望着用嘴轻轻地吹着盒子炮口淡淡的青烟的程事,觉得他太崴了,太牛气了!他跟她前面的两个男人相比,简直一个是武松,两个是武大!她要找的不就是这样有血性又有枪的男人吗?就忘了是他带着人打死了她大,像一只被公鸡刚从狐子嘴里给救下来的小母鸡,“哇”地一声哭着张开双臂向他飞跑过去。
程事并没有下马,他用马鞭抬起朵儿泪流满面的脸端详了片刻,便一把将她给提上马背,一只手就从衣服下面插进去摸了起来。回过头看了一眼还傻愣愣地立在窑前的朵儿妈和三个哥说:“彩礼你们收起来吧,人我就娶走了。”说完又冲娶亲的队伍喊道:“都给我吹得响响的,回塬上!”然后用脚一磕马肚子,驮着朵儿先走了。
程事的马跑得飞快,娶亲的队伍撵不上,一个个都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吹鼓手闹腾出的声音便没了吱语,不成了腔调,呜呜啦啦地像娃娃在哭。
程事怀里抱着朵儿,催马一口气跑出了二十来里地,回头一看所有的人都叫他给甩得不见了踪影,便哈哈大笑着扳转马头离开大道,沿着另外一条小路拐进了一片郁郁葱葱的密林深处。
程事抱着浑身散发着浓浓香椿叶子清香味儿的朵儿,来到绿茵茵长着厚厚茅草的空地上,两人就滚倒在草丛里……
欲盖弥彰无辜遭戮
天刚擦黑,程事正准备去镇上的窑子。朵儿虽然心里十二分地不悦,嘴上却不敢说。她敢么?大老婆、二老婆、三老婆都不敢管程事的事儿,她哪敢管。
盐贩子朱老大慌慌张张地进了程家大院,跟程事和朵儿说,他到陕北贩盐时遇见老四程业了,他跟着红军给跑了。
盐贩子朱老大没说完,程事就笑开了,说:“你别胡说冒喊地吓人了,还就跟真的似的。你说我们程家是缺老婆睡还是少衣服穿,要啥有啥的,小四在西安书念得好好的,会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去干那事?这事可不是能说着耍的,要叫白军给闻着了捕风捉影地来寻事,可就把我们程家给害下了。”
朵儿虽然从没见过老四程业,但她知道像程家这样的大户,有金山银山粮山给放着,就是整天啥也不干,睡着吃,也吃不完花不完的,程家人会担惊受怕地跟着红军干那一号松事?便也在旁边帮着腔说:“对着哩朱叔,你要是想吃肉喝酒了就来;下面那东西痒痒了,我们程家大院有的是婆娘女子,用得着这样渠渠道道拐弯抹角的吗?”
盐贩子朱老大听程事跟朵儿都这样数哗着他,就急红了脸,说:“对呀,对着哩,我也是这么想来着。可事就是这么个事,你说程业这娃娃怎么就犯了糊涂,跟上这些泥腿子红军给跑了呢!”
盐贩子朱老大说,他是在带着驮盐的驴驮子队钻山的时候给遇上程业的。程业一身的红军行头,腰里别着一把盒子炮,后面跟着一群扛着长枪的兵,看样子已当了红军的官了,还怪威风的哩。
两人在山路上一打照面,盐贩子朱老大一眼就认出程业来了,程业也认出了他,快步走了过来。
盐贩子朱老大说:“小四,老太爷不是送你到西安念书去了吗?你咋这身打扮,弄起这活水来了?走,跟朱叔回家,老太爷和大掌柜想你都快给想疯了,到现在还以为你是在西安给好好地念着书哩!”
程业笑了笑,拍着盐贩子朱老大的驴驮子说:“我不回去,朱叔。我现在回去不叫民团给抓了,也得叫白军给杀了。我看你脚力不错,干脆你也不要回去了,就带上你的驮子入伙,跟我们当红军吧!”
程业这样跟盐贩子朱老大说着话的时候,那年陪程业一块到西安去念书的程家长工家的王记娃和朱蛋蛋也凑了过来,他们也是一身的红军行头。见了盐贩子朱老大,头也不磕,大爷也不叫,规程都忘了,还人模狗样地在盐贩子朱老大跟前装大耍人哩。张口就白搭话说:“你就跟我们当红军吧,当了红军你不欺负人,人也不欺负你,心里舒坦哩!”
见程业是铁了心,拉不回来了,又像是打上了自己驴驮子的主意,盐贩子朱老大怕再不走,生出啥麻达哩来,就赶紧跟程业打着哈哈说:“反正你朱叔我是劝过你了,你不回去就算了,也别想拉我入伙。”
说完,盐贩子朱老大就赶紧带人赶着驴驮子队走了,就直直地跑到程家大院来给程事报信儿。
盐贩子朱老大一说完,程事跟朵儿就都给愣住了,看来这事是真的了。
程事先是十分恼火地抓起炕桌上的茶碗,砸在了对面的墙上。接着,又赶走了进来点灯的侍女,然后就像尊泥人似的不声不响地坐着,不再说啥了。
天已经黑透。盐贩子朱老大看不清坐在他炕桌对面程事的脸。程事整个人几乎都跟这夜色给黑在一起了,他想程事的脸一定很难看。
坐得时间久了,盐贩子朱老大觉得自个有些透不过气来,几次起身想溜下炕走人,却都叫程事给按住了。他实在憋闷得不行了,就在黑暗中悄悄把一只脚就进了朵儿软乎乎的尻子底下。
程事终于开口说话了:“我们家小四他已经死了,他是在从西安念书回来的路上叫红军给打死的,这笔帐我迟早要跟红军算。现在,你这就跟我去,咱们一块去跟老太爷说这件事。你就跟他说,是你亲眼看见我们家小四叫红军给打死的。完了,我给你二十块银洋。”
程事的话在这漆黑一团的暗夜里就像阴森森的鬼语。盐贩子朱老大的脚刚好蹬在了朵儿两腿间的敏感部位上,她不知道是因为程事的这句话,还是因为盐贩子朱老大的脚,就“啊”地叫出声来。
盐贩子朱老大惊骇地把脚一下子从朵儿的尻子底下抽了出来,跳在地上光着脚说:“大掌柜的,小四他没有死呀,他活着的呀,他好好地活着呀!你这不是咒他死哩吗?”
黑暗中,程事的声音压得更低,就连朵儿听了都毛骨悚然。
“小四他是我们程家的人,我说他死了,他就死了!你刚才不也是亲口跟我说他死了的吗?”
盐贩子朱老大更是惊得张大了嘴,半天才回过神来,说:“三侄子大掌柜程事啊,你可不能这么说话!你这不是血口喷人哩嘛,我好心好意地来告诉你这事,你不领情就算了,还满口嚼人哩!如果是这样的话,你就全当我是放了几个臭屁,啥也没说行了吧?我这就走还不成吗?”
“你走不成了!如果小四他还没死的话,明天早上给出丧的就是你了。你看选哪样?”
盐贩子朱老大感到有一股子冷气直透后背,不由得打了个冷颤,连声说:“死了死了,小四是死了,我亲眼看见的。”说完,他就跟着程事进了程老太爷住的院子。
黑乎乎的房子里,只留下了还被恐惧紧紧攫住的朵儿。
约莫有一个时辰的光景,朵儿看到程事和盐贩子朱老大一起从老太爷院中出来了。
盐贩子朱老大走到了老太爷院子门口又停下了,突然转身又要往外走。
程事一把拉住他,说:“你后悔了?”
盐贩子朱老大说:“大掌柜,小四他真没死呀!我不能这样骗老太爷,他都这么大一把年纪了……”
程事愣了愣,随之就笑了,说:“朱叔你都是长辈哩,这姓不亲人不亲钱还亲哩,我再给你加上八十个银元,凑成个整数,总算能成了吧?走,跟我到高楼子上取钱去。”
朵儿看着程事带着盐贩子去了一个平时关人的高楼子,心想那上面从没听说放过钱呀?其实,她是蒙在鼓里的,不知道程事这是在将盐贩子朱老大给往死路上引。
盐贩子朱老大跟着程事上到高楼子上后,见程事蹲下身在地上给黑摸着,还以为程事是在摸着给他取钱呢,就立在旁边等。程事从地上摸起了一把斧头,猛地站起来就向他劈了过去。第一斧头劈下去时,他还“啊”地惊叫了一声,等接连几斧头劈下去后,他就没有了声音。
程事用白布把盐贩子朱老大的尸体裹好后,叫来管家和家丁说,这是天黑了叫人给送回来的小四的尸体,他是叫红军给打死的。吩咐连夜设置灵堂致孝,明天日头出来前出殡下葬。
朵儿是在程事回来换身上的血衣服时,才知道他是把盐贩子朱老大给杀了。她想着好好的一个人,刚才还偷着把脚伸进她尻子底下乱蹬乱摸着来的,这说死就死了,就更加地害怕。
这天夜里,程家大院挂起了白灯笼。惨白的灯光下人出人进,哭声一直持续到第二天天明。
早起天刚蒙蒙亮,程业的墓已经修好,是程家的长工连夜给赶挖出来的砖箍墓。出殡的时候,程家的孝男孝女排了长长的一队。
程事从昨天晚上入殓到今天早上起灵下葬,一步都没有离开过棺材。就连昨天晚上入殓的时候,家里说想再看老四最后一眼,他都没叫看,说这是叫红军给打死的人,是凶死的,又不是好好死了的,看了对后人不好,给糊弄了过去。现在除了他跟朵儿清楚躺在棺材里的不是老四程业,是盐贩子朱老大外,别的人都不知道,还以为棺材里装着的就是叫红军给打死了的老四程业呢。
程事这也是叫盐贩子朱老大给逼的。他本来没有想着要杀朱老大,是朱老大自己一而再、再而三地闹,给脸不要脸,非要把这事给说出去不可。那么大岁数的一个人了,白吃了那么多囤粮,也不掂量掂量这事的轻重,这是想说就能说的事吗?程家在这程家塬上兴盛了多少年了,县民团和白军谁没把程家当块肥肉想咬一口的念头呀?谁不想给程家寻点事从中捞一把呀?这事要是叫他们给知道了,那程家轻则折财不说,说不定还要败家业,一大家子人要跟着受牵连坐牢杀头哩。他要把这件事先给掩盖起来,就不得不叫朱老大给永远地把那张臭嘴闭上,别再说话。
程事在了却了这件事后,好好地放松了放松。看了两天的戏,给程家大院新进来的两个侍女开了苞,这才叫管家拿来大大小小铺子的进帐和支出帐目查看了一遍。那钱还是一股一股地在往家里流着呢。
心怀天下弃暗投明
程业是在朵儿嫁到程家前,1932年春上,到西安去念书的路上遇见杨先生后,跟上红军给跑了的。红军的头就是叫人给传得神乎其神,刀枪不入的刘志丹。虽然,后来他在1936年的2月,率领中国人民红军抗日先锋军北路军东征抗日,在三交镇渡口组织部队攻击敌军时还是中弹身亡,但当时人却都是这样传说着的。杨先生就是刘志丹的手下。
要说起来,这事也是怪程家老太爷看人看走了眼。他不该给程业请了这个姓杨的先生。程业是老生娃,打自小就被程家老太爷和一家人给宠着,啥事都由着他的性子。程家老太爷常跟人说这尕娃灵得很,长大了一定会有大出息。
程业五岁多的时候,程家老太爷就开始管教他了。说再不能叫他天天吃了饭就光谋着耍了,请来了塬上最好的先生专门教他。后来,他长到十五岁上的时候,程家老太爷听说从西安过来了一个姓杨的先生,见多识广,学问又深,就又请杨先生来教他。
杨先生是个怪人,没事的时候,他最爱带着程业到处溜达了。常常到县城和民团驻地去看热闹,说要叫程业多长些见识。
程业特喜欢这个杨先生,只是觉得他跟他们程家大院的所有男人都不一样。程家大院的男人都不怕女人,常常追着脱女人的衣服。他却怕女人。
杨先生来后,一天,程业到灰圈子里屙屎,一进去见表嫂也在里面蹲着,他就去啥事也不说,拉着杨先生来看。杨先生不知道出了啥事,跟着他一头给撞了进来,见表嫂正立起身准备往上提裤子,杨先生脸一红赶紧跑了出去。程业追出去拉住杨先生,说先生先生,你咋怕女娃哩?
表嫂跟着出来了,笑着要拉杨先生到她房中去坐。杨先生的脸更红了,说啥也不去。表嫂就不高兴了,说书房戏房,扳腿弄事的地方,还装啥正人君子。
这回杨先生连脖子根都红了,转身跑回了书房,把程业好好地训斥了一顿。此后,他再不敢向杨先生提这样的问题了。
杨先生最爱给程业讲李自成开仓放粮救天下老百姓的故事。有一回,杨先生讲着讲着喉咙就给讲热了,讲起了刀枪不入的刘志丹,讲起了红军,说红军跟当年的李自成有点像,也开仓放粮救老百姓的。
程业从来没听说过有刀枪不入的人,也从来没见过红军。就问:“红军是啥军呀,得是跟白军一样的呀?我咋就从来都没见过白军啥时候放过粮给穷人吃呀!他们还跟穷人要粮吃来着。”
杨先生说:“红军跟白军不一样,红军是专打糟蹋穷人的白军和土匪的,白军却是专门保护剥削穷人的封建官僚和地主的。”
程业就问:“啥是封建官僚和地主呀?”
杨先生说:“封建官僚一两句话说不清楚,等以后有时间了我专门给你讲。地主就好讲了,地主就是通过各种手段把别人家的地都占为己有,然后,再租给没有了地种的穷人,自己不干活,光等着收租子,整天跟猪一样睡下等着吃的人。”
程业说:“先生,你这不是变着法子骂我们家人是猪吗?”
杨先生笑着说:“你想想是不是这个理,我说错了吗?”
程业想了想,就说:“是这么个理,那我宁愿跟着红军去放粮,也不当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