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3年第12期
乱世红颜
作者:张同焕
水火不容同室操戈
刚刚下过一场大雪。
一队人马从甘家川上了程家塬,浩浩荡荡直奔向程家大院而来。到了跟前,程家护院的家丁才看清楚,是程业带着人马回来了。这回,他们一律都是白军穿着,帽子上缀着青天白日帽徽,腰间扎着宽腰带。
这个时候,日本鬼子打进了中国,占了半壁江山,国共两党团结抗日,枪口一致对外。红军改编成了八路军,主力在抗日前方浴血奋战。
程事半信半疑地出了上房,果真见程业一身国军打扮,心里当下一喜,说谢天谢地,小四这回总是走正道了。便迎了上去,一把紧紧抱住程业,声音哽咽着说:“小四,你可回来了,全家人都想死你了啊!”说着眼圈就红了。他当时是没有弄清楚,八路军跟原来的红军一样,还是共产党给领导的部队,是替穷人打天下的,换了军服并没有改变初衷。
程业一回到程家大院,就整天东奔西忙,带着人宣传抗日救国,号召大家团结起来,共赴国难,给大部队筹粮筹款。他的这一举动,引起了程家塬上财东和穷人的积极响应,人们纷纷捐粮捐钱,说只要能把日本鬼子给赶出中国去,就是砸锅卖铁也情愿。
朵儿这回终于清清楚楚地看清程业的长相了:他五官清秀,眉目分明,两眼黑漆漆水汪汪,像两潭春水,总叫人看不够,她就整天跟着他带领宣传抗日、接受募捐的队伍跑,大掌柜程事虽然觉得她一个女人家在外面抛头露面不好,但也碍于程业的面不好说啥。
程业衣锦还乡后,使程事感到脸上很有光彩。看到了程家今后的好奔头,再怎么的程业现在也是营一级的军官了,只要家里给好好帮衬着,官就会越做越大,官场里以后不就又有程家的人在走动了,还愁不会有个好奔头?这是他连做梦都在想着的好事啊!程业跟他带着的队伍理所当然也就得到了最好的待遇,整天被用好茶好酒招待着。程业跟战士们好久都没有这样放开肚子吃饱过饭了,就每天使劲把肚子往圆里撑,体质也渐渐恢复了。
程业又是忙活了一整天。黑了回来鞋也懒得脱,就累得躺倒在炕上睡着了。睡梦中他闻到了一股香椿树叶子的清香,他就耸起鼻子贪婪地嗅着。
朵儿进来时见程业这么睡着,就帮他脱了鞋,望着他高挺的鼻梁,闻着他身上男人的汗腥味,忍不住去亲他的眼睛、脸和鼻子。
程业朦朦胧胧,恍恍惚惚,全身轻飘飘的。眼前的香椿树叶变成了一团白晃晃的肉团,他紧紧抱住,一翻身将她压在了自己的身下。
程业清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身下压着的是小嫂子朵儿,黑亮亮的眼睛定定地看着他,他顿时羞愧难当,连忙用被子蒙住了脸,不敢看她。
朵儿不但不觉得难为情,反而很兴奋。拉开程业的被子又趴在他的身上,不停地抚摸着他结实的胸脯,说:“瞧你这副臭德行,刚才吃起人来还跟狼似的,咋突然就像换了个人?”
木已成舟,大错铸成,程业想躲也躲不开了。只好很不好意思地睁开了眼睛。
黑暗中,朵儿问:“你原来不是红军吗,咋一转眼就又成了白军?是不是叫人家给打得不行了,才跟上人家走了?白军可都不是啥好东西,跟土匪一样,一天到晚四处祸害人。”
“不是的,小嫂子,我们是为了联合起来打日本人,才穿上了白军衣服,与他们成了盟军。但我们还是我们,还跟当年的红军一个样,是给穷人打天下的。”
“给穷人打天下?你哄小娃娃耍哩,穷人天生就是命苦人,命中注定是转生来给你们这些人家做长工献身子的,还会坐天下么?”
“不信你就等着看。”
“你说得是真的吗?那这一天啥时候才能来啊!真要是这样的话,我娘家三个哥就都不用再打光棍,整天去溜人家婆娘寡妇的门角了。”
“快了。”
朵儿很是向往很是幸福地把脸贴在了程业的胸前。
程业带着队伍要走的时候,四邻八乡捐的粮有上千石,畜力三百多匹,还有别的东西,那拉粮的马车足足排了有一里来路长,其中程家捐得最多。乡亲几乎是全部出动,把他们给送出很远。
临分别时,程事往展里拉了拉程业的衣襟,说:“小四,你现在都是大人了,凡事都要谨慎从事,咱们程家以后就靠你在官场上撑了。你跟日本鬼子打时,千万要小心着些,那子弹不长眼哩!”
程业使劲点了点头。
1945年8月10日,日本政府宣布无条件投降。
1946年,国民党再次撕破面皮,又打起了内战。
朵儿从程业走后,对啥都没有了心思,整天在想着程业。上回程业带着人马走时,她也要跟着走,她听程业说,延安城里有许多女兵,有人教学识字,也跟男人一样,拿枪打专欺压百姓的白军和地主老财。她也要去当女兵,程业也同意了,却叫程事给拦住了,说:“他们那是去打仗,是真刀真枪地跟日本鬼子干,你以为是去串亲戚呀,还把你给带上!”她就没敢跟着去。
抗日战争胜利后的第575天,程业再次带人回程家大院来了。他身上的衣服有几处被撕破了,满脸疲惫,身后紧跟胸前挂着小马枪的朱蛋蛋。一进门,就命令收缴了程家大院里所有家丁的枪,然后吩咐人拉起槽头所有的牲畜套车,将自家地下粮仓里的粮全部拉走。战事吃紧,解放战争已拉开序幕,他顾不上跟家里人解释。
1947年3月19日这天,胡宗南先头部队占领了延安一座空城。毛泽东、周恩来被迫率中共中央机关和人民解放军总部转战陕北,彭德怀指挥西北野战军正在运动中寻机歼敌,部队给养非常困难,程业就又给带着人回自家筹措粮食来了。
突然,程业看到屋檐下一支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自己,他迎着枪口走了过去。
“站住,你这条披着羊皮的狼!光知道祸害自家,算我上回瞎了眼,没能给看清你。弄了半天,你还是跟共产党给穿着一条裤子,你还有脸再踏进我们程家的这个大门!今天你敢拿一粒粮食出去,我就叫你也横着出去!”
大掌柜程事咬牙切齿。
程业像没看见没听见一样,继续往前走。
程事心里一动,心说:老四真的变了,见的世面广多了,吓又吓不住他,那自个亮这玩意出来干啥来了嘛。他心里这么想着,嘴里却还是喊了一声:“立住,站在那地方不要动!别以为我不敢打你,当兵都给当到这份上了,还得靠抢,简直连一点羞耻都没有。我告诉你,这回窝里的雀可就没在上回的窝里给窝着了,我就在这儿看着,看你咋把家里的粮食给往外拿。”
“你拿这玩意干啥哩,给我!”
也不知道怎么的,程业就到了程事跟前,一下缴了他的枪,说还真是把好枪哩,就让它为革命做点贡献吧,随手把枪扔给了紧跟着他的朱蛋蛋。
程事见解放军战士已将马车套好,开始把地下粮仓里的粮食一袋一袋地往马车上搬,就想扑过去拦,却叫朱蛋蛋铁钳一样的大手给紧紧抓住不放。
“走,跟我上高楼子上挖银洋。”
程业看战士们已把粮车装好了,就喊了一声,转身又带着人往高楼子方向走去。自家的老财基本上都是放在高楼子上的,这一点他小着的时候就知道。
程事这才完全明白过来,程业这回是要彻底毁掉祖上给留下来的这份家业哩。他急了,后悔自己刚才咋就没一枪把程业给打死。喉咙开始剧烈地上下抽动,露出一口锋利牙齿的嘴里发出狼一样“呜——呜——”的嚎叫,拚了命地挣扎着往程业跟前扑。
“放开他!”
程业停了下来,冲仍紧紧抓着程事的朱蛋蛋说,声音虽然不大,却极有穿透力。
朱蛋蛋一愣,松开了手。
程事恶狼一样呜咽了一声,扑过去一口咬住了程业的胳膊。他龇着牙咬,变换着角度咬,想要一口把程业就给咬死。
程业一进到程家大院,朵儿就被惊醒了。后来,见他们兄弟俩给闹腾起来了,就吓得不敢出来。这个时候,她看程事咬住程业的胳膊不松口,就觉得比咬着自己的肉心里还要疼,哭喊着跑过来拉程事,说:“你有毒气往我身上出,你咬我吧!”
“呜——”
程事依然没有松口,抬起一脚踢在朵儿的小肚子上,她就抱住肚子蹲在了地上。
程事咬得满口是血,喉咙里都是一股子咸咸的腥味儿。
程业站着一动不动,好像程事咬着的压根就不是他自己。其实他的心里也很痛苦,程家这份庞大的家业,是他一而再、再而三地给折腾光了的,他就是要叫程事狠狠地咬上一口,解解全家人对他的怨气。所以,咬得越狠越疼越好。
程事见程业一声不吭,躲都不躲,突然就觉得自己在做法上矮了程业一截,他就觉得没了意思,松开口,蹲在地上狐子嚎皮一样呜呜地哭开了。他本来还想说,你干脆用枪打死我吧,却同样觉得是没有了意思,就没有说。
程业带人把槽头的牲口拉光,把家里的粮食和高楼子上的老财装完,急急忙忙地走了。庞大的程家一下子垮了,大掌柜程事欲哭无泪。
人心难测无力回天
程事独木难支。多亏他在做了程家的大掌柜后多了个心眼,在自己住着的上房地底下匿藏了一少部分家财。但这样的时候是万万动用不得的,只有等世道太平了再伺机拿出来重振家业。可他又觉着这笔老财放在家里不保险,万一叫程业知道了,他肯定还会再带人回来给挖走的。
程事掂量来掂量去,决定把这些老财放到朵儿娘家汪家去。一个是她娘家是小家小户,从来就没发达过,引不起人的注意;再个是她娘家人老实本份,不会做出啥出格的事来。就乘着夜黑人静挖出了全部老财,装了七大口袋,连夜用骡子给驮放到了汪家。
程家大院里的生活一落千丈,每天只能靠往外抵押铺子和地艰难度日了。方圆里的小财东们多少年一直都是叫程家给压着的,早就恨之入骨,如今见程家背了运,便联合起来压价,强买程家散落各地的铺子和地。老大老二见家境成了这个样子,干脆破罐子破摔,旧病复发,也擅自做主拍卖家里的铺子跟地,用拍卖的钱逛窑子耍赌。程家的铺子和地就一个接一个地改了姓。真是墙倒众人推,眼看着就要给卖光了,程事不得不暂时辞退了家里的长工和侍女。
程家老太爷耳朵背,听不见,家里发生的这些事他不知道,也没有人敢告诉他。开始几天吃粗粮的时候,他还自个偷着在心里乐哩,说吃粗粮好,家里隔三差五地吃上一顿粗粮,大家就知道这好日子来得艰难哩,就都会好好地过日子哩。可在连吃了几天粗粮后,他就起了疑心,心说你们再会过日子,也不能叫我这快要入土了的老汉也天天吃这个呀!别看他上了年纪耳朵不好使,可心里是清亮着哩,就知道家里一定是发生了重大变故。
这样的世道,这样的年份,钱少了就少花,没粮吃可要饿死人的。程家老太爷最操心的是粮食,就拄了拐杖颤颤巍巍地下到了地下粮仓查看。用拐杖挨个把每个粮囤给一路敲过去,等敲到最后一个还是空空的时候,他突然大叫一声,一口血就喷了出去,一声栽倒在地,就再没有能给醒得过来。他到死都不知道程家那么多粮食都到哪儿去了。
程事在处理完程家老太爷的丧事后,家里的铺子跟地已全部变卖光了。他又给病倒了,一睡就是半个来月。
朵儿对程家塬上这个最大财东家走向衰落的现状,说不上心里是高兴还是伤心,她只是在盼望着程业能回来带她走。
程事眼看着能下炕走动了,这天他起了个大早,正霉灰塌塌地背了手在院里转磨磨,心里想着人家祖上上辈子是烧香拨火着来,自家祖上是煨驴粪着来,不然到自己这辈人手上家里咋就净出败家子?如今,老大到处胡来得了花柳,整天要死不活的样子,老二欠下了一屁股赌债,也不知道叫人给追着跑到哪儿去了,看这样子程家真是要遭难了啊。
一个人跌跌撞撞地跑进程家大院,程事见是自家原来使过的一个小伙计,就没好气地骂道:“你妈死了还是咋的,这么疯张魔式的。”
小伙计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不得了了,出事了,出事了,四少东家叫白军给在甘家川里头逮住了,叫拿银洋担保换人哩!大掌柜你赶快想办法啊,不然人就救不下来了。”
程事一听,头晕目眩,差点给跌倒在地上。他扶住墙强撑着给立稳,心想不管咋样程业还是程家的血肉,断了十指连着心的,就是倾家荡产也不能叫白军把他给日塌了。便赶紧借来一挂牛车,带上朵儿赶往她娘家汪家去取钱。
程事跟朵儿一起到了甘家川县城边上,远远看见平地里挺起了一座大宅院,门口还有扛着枪的家丁给守着。正纳闷,只见她大哥拴牛骑着马给从门里出来了。
朵儿连忙迎上去,说:“大哥,这是咱家吗?”
拴牛斜眼看了一下程事,说:“不是咱家又是谁家?”
“咱家哪儿来钱盖这么大这么气派的四合院?”
“这你就别问了,跟我回家吧!”
“大哥,小四叫白军给逮住了,我跟大掌柜是来取钱救他命的,迟了怕就救不了了。”
拴牛又斜着眼看了一下程事,说:“大掌柜你也来了,你们进屋去坐吧,我还有些事要去办。”
程事已经预感到了些什么,自打去年他把程家的最后一笔老财放到汪家后,一则为掩人耳目,二来也是这百十里路来回走一趟不方便,程家人就一直都没有来过,难道……他不敢往下想了,就说:“拴牛,你先别急着走,还啥事能有这比救人命更重要的么?你先把钱给我拿出来,迟了真的就来不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