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3年第12期

乱世红颜

作者:张同焕




  院子里,程业见被三哥程事发现了,就抬脚往外走。
  程事听到脚步响,赶紧开开半扇子窗子向外看。淡淡的月光下,那个熟悉的背影走着走着就回了一下头。他的心猛地往下一沉,就像是要从胸膛子里给蹦出来一样——这个人是老四程业!真真是老四程业!一点都没错,是老四给回来了!
  程事不知道是高兴还是怨恨,就有了哭腔。大叫了一声小四,说:“你这是弄啥哩,回来了也不打个招呼,这就要走?我是你三哥程事呀,你开开门,我有话跟你说哩!”
  程业站住了,在原地停了一会,就走到窗跟前说:“哥我好着哩,我们缺粮,我回来拉些粮,也算是替咱们家消粮免灾吧,红军会在功劳谱上给咱们程家记上一笔的。等哪一天革命成功了,红军一定会还咱们家粮的。”
  朵儿从来没见过程业,她十分好奇地凑近窗户向外一看:程业瘦高个儿,腰间扎着皮带,上面挎别着一把盒子炮,打着绑腿,长得很帅气。她虽然不能完全看清楚他面部的长相,却明显地能感觉到他并不是什么恶人,便帮着程事劝他,说:“小四,我是你小嫂子!你们这红军到底是啥军呀,怎么连吃的粮都没有哇,你还跟着他们受这罪弄啥哩嘛,还是回来吧,回来小嫂子我天天侍候着你,叫人顿顿给你做好吃的。”
  程业说:“谢你了小嫂子!我不能留下,我还有要紧的事去办。虽然我也从来没有见过你,但我敢肯定,你嫁到我们程家来是不幸福的,迟早是要后悔的。”
  这话一下子挠到朵儿的心窝子里了,她不知道他怎么这么会揣摸别人的心思,想说我现在就已经后悔了,却说不出口,就抽抽哒哒地哭开了。
  程事想着这次程业既然回来了,就说啥也不能叫他再跟着红军去给瞎捣腾了,便耐着性子说:“小四,你给哥把门开开,咱俩在一起说话方便。”
  程业说:“哥,你别再费心思了。我只是回来拉粮,估摸着都快装好了,一装好我立马就得走。”
  “小四,你那么聪明一个人,咋就现在不明白事理了呢?你说咱们屋里缺啥,你非要去当这红军弄啥哩嘛。听哥一句劝,就不要再跟着他们瞎起哄了啊,要粮就让他们拉上些走,咱们家不缺粮。兵当了半截子不去了!你说咱们程家这么大的家业,我一个实在是顶不下来了,你就回来帮哥一把吧。”
  “哥,打我走上这条路起,我这心里就越走越清白了,越走越亮堂了。红军眼下是艰难一点,吃的穿的都紧巴巴的,可这是暂时的,你也听我一句劝,仗义疏财做做善事吧。我们程家的罪孽够深重的了,别有一天后悔都来不及,把咱们家人都给填进火坑里去了。”
  “你说的也在理,可你不能顾自个呀,你也得替咱们这一家百十口子人想想呀。你跟上红军胡闹,万一哪一天叫白军和民团给知道了,咱们这一家子人还有活路吗?”
  看程业低下了头不吭声,程事想着他是犹豫,就赶紧又说:“你把门开开,哥跟你说。你还是回来吧,这回说啥也不能再跟红军走了。”
  程业突然抬起了头,说:“不,我一定得走!”
  程事见程业一点回心转意的意思都没有,就胀气了,说:“你滚!你马上就给我滚!你已经是个死了的人了,几年前家里人就已经披麻戴孝把你给埋过了。你是个死人了,你要走就走吧,你不把老太爷给气死,不把我们程家这百十口子人给送上杀场,你是心里不甘哩,你是我们程家的灾星,你就死去吧!”
  程业在转身走出院子的时候,不知道是委屈,还是他像三哥说的那样,真的就死过一回了?眼泪就涌了出来。
  
  “陕甘三雄”助纣为虐
  
  程事却在程业走后,就跟叫霜给打过了的茄子一样,一直就这么蔫着。他不敢把这事给张扬出去,也不敢跟老太爷说,更是没法向一家子人交待,只能打碎了牙齿往自个的肚子里咽,把这个难受,这个痛苦给一个人悄悄地扛着。
  程事叫这口恶气给这么地在心里憋着,没心思去查看方圆铺子里的生意和帐目,也没有心思去管粮仓里新进出粮的事,终于病倒了。常常睡着睡着突然惊醒坐起来,满身是汗。
  人都说程事是中邪了,叫冤死鬼屈死鬼饿死鬼给缠上了,让朵儿给他捻弄捻弄。
  朵儿自打那天黑了见了程业后,她眼前就一直晃动着老四的影子。也不知道是为什么,她一直心里惦记着他,放不下他了。
  程家出了这么大的事,程家老太爷却一点也不知道,人又都瞒着他。虽然他上了年纪,耳朵背,听不见,但他心里却是清白着的,看程事的病一时半会好不了,就说:“老三病倒了,这家里家外的事还得照常转呀。现在正是青黄不接的季节,是放粮租的好时节,可不能错过了这个赚钱的好机会呀!”
  程老太爷让管家把老大老二叫来,吩咐老大暂时监管程家方圆里的铺子,按时对帐收银,进出的钱要一笔一笔地记清楚。又叫老二监管粮仓,一再交待放租粮数目绝对不能超过了农户来年偿还能力总数的三分之二,不然就成了死帐了,收不回来了。
  安排好了这两件大事,程老太爷就又享他的天伦之乐去了。
  程事在炕上睡了两个多月,病情也逐渐好转了,就硬撑着爬起来。突然发现大院有些不像过去的大院了,一切都像乱了章法。就问朵儿发生了啥事情,见朵儿怯怯地不敢说,他一把把她拉进怀里,手插进她的裤腰,在两腿间狠狠地捏着,说:“你这个骚狐狸精,三天两头地不见你人影,你都到哪达给骚情去了?”
  这回朵儿就更不敢说了。自从大掌柜程事病倒,老太爷家里的钱权和粮权交给老大老二后,他们俩就犹如瞎猪踏着了萝卜窖:老毛病都给犯了。一个没完没了地嫖,一个没完没了地赌。尤其是老大,不知道从哪达些给弄来了啥药哩,把全院老的小的婆娘女子都给迷住了,全往他的院子里跑。她也是吃了这药憋不住,老想往老大的院里跑,找男人泄泄火。老大的院里整天热闹得就跟唱大戏似的。
  程事见从朵儿嘴里问不出啥来,就叫来管家问了后,才知道大院里究竟是发生了啥,便再也睡不住了,硬挺着爬了起来。
  程事走进老家上房的时候,眼前的一切叫他大吃一惊:只见地上铺着新擀出来的白白的羊毛毡,毡上放着一个大炕桌,桌上摆着酒肉吃食。老大光着身子坐在炕桌前,怀里抱着个白得像面团一样的小女子。其实,不光是他俩,整个房间里的男女,都是光着身子的,简直比窑子里还淫荡。再仔细一看,这些光身子的女人,有老大的三房婆娘,老二的四房婆娘,还有自己的三房婆娘,六个他不认识的婆娘女子正光着身子在房子中央的毡子上轻歌曼舞着,所有的人都两眼迷醉面部潮红,一看就知道是吃过春药了。见他突然闯了进来,目光就都色色地给追了过来。
  老大先是一愣,接着连忙起来说:“哎呀,大掌柜,你的病好了啊,你可我们都快给吓死了,你说你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叫我们程家这百十口子人以后可咋活呀?”
  程事皮笑肉不笑地说:“你这不是活得挺滋润吗?”
  老大就有些不自在,说:“是啊是啊,你看最近把人给忙的,好不容易有一点子闲时间给乐乐,你就来了。来了就好啊,这些个个叫我调教得功夫老道得了得,来了我们就一块好好乐乐吧!”
  老大说着就推开怀中的女子,要站起来。程事这才看清他的下体刚才是与怀里坐着的女子交合在一起的。
  程事没有生气,他已生不出来气了,恨恨地笑着说:“你龙马精神会耍,就好好地耍吧,等对完帐了我再来陪你好好耍。”
  程事在老大僵住了的目光中转身出了房子。
  程事先到各个铺子里转着查看了一圈。铺子已有近一半换了姓,粮丢了不少,地也给丢掉了好几十亩。他就气得眼睛里给往外冒火:真真是两个败家子!
  程事整整寻了两天,才在李家窑的赌场给寻着了老二。他走进窑里的时候,老二头发蓬乱,两眼通红,光着上身正两手抱着赌钱的碗子,哗哗啦啦地摇着内面的骰子,一会儿给摇着举上头顶,一会儿给举上左肩,一会儿又夹在裤裆里,嘴里念念有词:“菩萨保佑,菩萨保佑,叫我发财叫我发财!”
  程事气不打一处来,冲赌场里的人骂开了,说:“你们这些驴不日的东西全是狗杂碎,你们就好好跟他耍,我今天把话放在这里,从这达起,程虎就不是我们程家的人了,你们就好好跟他赌,输赢就是他这个人了。”
  说完,程事转身往窑外走,身后传来了一片吆喝声,说:“哈!看看,你又输了,这回你是打算押你们家的铺子还是地呀?”
  程事已走出了窑门口,听了这话就突然回转身,拔出了腰间的盒子炮,对着窑顶打了两枪。窑顶上飞溅起了一片泥土花子,窑里的人全傻了。老二腿一软,赶紧给跟着跑了出来。
  回到程家大院后,程事又给气得躺倒了。
  程家大院是由好多小四合院组合成的,其间分布着好几个高楼子,基本上都是用来关押人的,只有主院内的高楼子是程家大掌柜遇难避险用的。这个高楼子有两丈多高,呈圆柱形,四周光光的没有台阶,人上下要搭梯子,上去了只要把梯子一抽,你就是有再大的本事也休想上去。
  程事再次躺倒后,就独自住在了这高楼子上,除了侍女每天送饭时他才放下梯子外,平时就梯子收上去在高楼子上放着,也不跟任何人接触。
  老大老二知道这都是他们给惹下的祸,这回是真的怕了。万一大掌柜程事一时给想不开,走了绝路可咋办?他们就心里毛毛的虚虚的,想一块上去劝劝,却又上不去,便急得围着高楼子转磨磨。
  其实,程事根本没有那么脆弱,也不再拿他们俩当人看了。他是在一个人静静地思忖着怎样把程家丢掉的铺子、地跟钱给再弄回来。
  这天晌午,侍女把饭送上高楼子后,就被程事给留在了高楼子上,再没能下来。整整一个晌午,高楼子上都是男人和女人的大呼小叫。
  等侍女僵着腿一步一步挪下高楼子的时候,朵儿又被程事叫了上去。又整整一个下午,高楼子上又是朵儿的叫喊声,听得程家大院里的人都心惊肉跳,说大掌柜的该不是叫给气疯了吧?
  天黑时,程事给从高楼子上放下梯子下来了,他跟谁也没有说话,自个骑上大白马,带上管家走了。他这一走就是三个多月。有人说在塬上县城见到过他与县长马头靠马头走着,后面跟着民团的兵,拉着的马背上驮着看起来很重的箱子;也有人说在甘家川县城看到过他,情况与前面说的基本相同。
  程事回到程家塬上的时候,不但尻子后头跟了十几匹驮着大箱子的马,还带回了三个谁都不认识的人,没人敢问他这一阵子到啥地方干啥去了,也没人敢问马上驮回来的是啥东西,他也不说。白天带着这三个人喝茶吃水烟看大戏,叫朵儿和各房的婆娘陪着这三个男人一起睡觉,黑了却把人都赶得远远的。
  没过一阵子,塬上川里的人就都吆叫开了,说王家财东家半夜叫人给收拾了,朱家财东家半夜叫人给拾掇了。人心就都惶惶的。
  程事一声不吭,每天照样抽他的水烟,挨个轮流与程家大院里的每个婆娘女子睡觉,不问也不插言。
  这事情别人知道不知道,朵儿不管,但她的心里却是清白着的,每天黑了程事带回来的三个陌生人是啥时候出去的,又是啥时候回来的,她心里一清二楚。
  其实,这些事都是程事指使这三个陌生人干的。程家塬上的人虽然不认识他们,但只要一亮明他们的身份,就没有人不知道的,这三人就是“陕甘三雄”,是程事专门寻来给自己出气,夺回丢失了的家产的。
  “陕甘三雄”是陕甘道上一股势力最大的土匪头,他们杀人越货无所不为。为了弄枪壮大势力,见了小队红军打,见了白军人少也打。有一回见从山路上过来了七个人,他们追着那些人打,非要把他们手中的枪给弄过来不行。结果,叫前来接应的县民团给包了饺子。原来这七八个人是县党部的。这下他们还能活得成?于是,他们一起被关进了死牢,连处决的日子都定了。
  程事到塬上县城后,听说了这事,就给县长使足了银洋,把“陕甘三雄”赎了出来。
  “陕甘三雄”最后是在程家塬上的赌场上亮相的。他们联手不断在各个赌场上出现,逢赌必赢,击败了一个个对手。方圆赌场圈子内的人就都不服气,便联手要跟他们一决雌雄。结果,整整赌了两天三夜,全都输了。据后来人说,程家塬上这两天三夜赌败了多少家人先不说,光上吊死了的就有七八个,还有几个是自己用斧头刀子剁了自己手。
  一时间,程家塬上哭声不断。程事这个时候终于开始说话了,他见人就哈哈哈地笑,说:“我说啥来着,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哩,没那本事就不要跟人家玩这个!这耍赌也是谁想耍就能耍得了的?别人家的钱粮铺子不好拿,拿着烫手哩!这不,自个搭上了性命不说,连婆娘女子也给搭上了不是?”
  这天黑了,程事设宴款待“陕甘三雄”,喝酒喝到了半夜。
  “陕甘三雄”端起面前的酒碗,说:“程大掌柜,你是我们的救命恩人,是我们的再生父母,你的大恩大德我们永世难忘。我们欠了不少的人命,是在这陕甘道上呆不下去了,你交待的事我们也已办完了,今夜就走。”
  程事又跟“陕甘三雄”挨个敬了酒,说:“无论你们以后走到哪儿,我们还是好兄弟,你们一路保重。”
  “陕甘三雄”只带了些路上使的银洋,别的就全留给了程事。乘着夜色背起包袱,骑着快马拐上大道扬长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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