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4年第7期

灞陵雪

作者:郑 晖




  我有迷魂招不得
  
  天还是阴阴的,暗云低垂,山峦静穆。望月研一白袍在风中翻卷,瘦小的身子畏冷似的缩起来,牙关紧咬,眼睛眯起,那样子显得既愤怒又恐惧,过了一会才开口道:“有些事我至今还没有弄清楚,但我要告诉你,我们女主衣羽小姐是一个年轻美丽的女子,决不是什么老丑的怪物!至于当日在成都她离你而去,那是因为她自幼受人蒙骗,以为修炼忍术有朝一日会突然变丑,认识你之后她就非常害怕,所以当那老道看破她身怀忍术之后,她就不敢见你,伤心欲绝回到长安。又怎知……”
  顾师言“哦”了一声,还想再问,望月研一却不想多说,摆摆手,说道:“顾公子,你若想找回从前的衣羽小姐,这个,这个伊婆婆可以帮你的大忙。”顾师言喜道:“这么说,衣羽小姐是中了邪术,把以前的事都忘了?而这位伊婆婆能破解这种邪术,是不是?”
  望月研一不置可否。
  顾师言心中疑云尽扫,精神一振,问:“如此说是要把衣羽带到伊婆婆这里来?”望月研一点点头,面色凝重地道:“只是那个衣羽现在置身遣唐使团之中,更有白衣忍者暗中守护,如何能带得她出来!”
  顾师言振奋道:“总有办法的,我识得日本王子的未婚妻,那女子对衣羽极为妒忌,也许可以从她那里想办法。”望月研一点点头,但依旧忧心忡忡。
  顾师言道:“若是尉迟先生在就好了。”望月研一问:“是谁?”顾师言道:“大剑师尉迟玄,望月先生还和他交过手呢!”望月研一眉头一皱,意似询问。顾师言道:“就是那日在长安城桃园旧宅的屋顶上与你交手的那位尉迟先生,你的刀……”
  顾师言住口不言,生怕望月研一不悦。只见望月研一眉头紧皱,又逐渐松开,脸现喜色,道:“若得此人相助,救回女主或许有望。”仰头望天,似在回想当日情景,道:“此人是我生平仅见的高手,一招之间击落我的忍者刀,那迅雷一击实是惊人。”
  顾师言叹道:“可惜他现在远在天山,也不知他中的奇毒解了没有?”忽听杜瀚章“顾训顾训”的叫他,忙走过去问何事?杜瀚章指着身边一个壮汉道:“这位是我留在长安的随从,赶来报信,说家父传书命我五月十二日赶去郧县,迎接南诏国酋龙殿下,酋龙原定八月进京觐见天子的,不想现在就来了,也许急着要娶大唐公主吧!”顾师言一笑,心想:我也正要回长安,这样一来名正言烦,也免得和萦尘费口舌。
  午后,众人整装上路,玉鬘陪着伊婆婆坐马车,那望月研一也真的怪癖,给马他都不骑,跟在马车后,赤足奔走。
  戚山堂与卞虎二人夜里都不敢入睡,提刀巡夜,生怕那可怕的杀手再现。所幸此后数日平安无事,五月十日傍晚赶到了郧县。
  郧县古城,地接秦楚,是入关中的要道。杜瀚章等人一到郧县,立即包下城中最大的客栈,不准闲人进入,一边派人与当地官府联系。郧县县丞已接山南东道公文,要他随时恭迎南诏王子。得知西川杜公子在此,赶忙来拜见,商议迎接南诏王子事宜。
  五月十二日辰时,有快马来报说南诏使团已到城外。杜瀚章与郧县县丞立即出迎。顾师言去年与酋龙闹了点误会,本不想去,杜瀚章硬邀他一道前去,只好跟着去了。
  南诏使团车马浩荡,有二百余人,不过主要首脑顾师言都认得,酋龙、金锤将大繁树、大繁树的师兄苦楮、师弟杜存诚、鬼大将,还有几个文官。出乎杜瀚章和顾师言意料的是,东蛮国的璎珞鬼妹也跟在酋龙身边。
  酋龙见到杜、顾二人,甚是欢喜,酋龙为人豪爽,他对顾师言已尽释前嫌,还感激顾师言当日赠他棋谱,说是受益匪浅。杜瀚章又引荐温庭筠,说这是大才子,诗词双绝。
  璎珞鬼妹眼尖,发觉顾师言断了一臂,大为吃惊,扯着酋龙的衣袖告诉酋龙。酋龙这才看到,惊问何故?顾师言尽量平淡地道:“不慎斩断的。”
  璎珞鬼妹见顾师言不肯明说,愈发好奇,随后又在客栈看到萦尘,忙问杜瀚章这是谁?璎珞鬼妹一看到汉人美女就吃醋,生怕酋龙移情别恋。此次北上觐见大唐天子,酋龙原不打算带她来,她死活要跟着,说汉人美女都是狐狸精,会把酋龙的魂勾走,她得时刻提防。
  杜瀚章答道:“那是萦尘姑娘。”杜瀚章不想说萦尘是顾师言的侍妾,他现在颇为烦恼,相处数月,萦尘的温婉可爱令他心生爱慕,只是顾训是他好友,有些事他不敢想,黯然神伤而已。
  次日,南诏使团上路。顾师言骑着黑骏马跟在伊婆婆和玉鬘乘坐的马车后面,那璎珞鬼妹骑着匹红马故意落后,想问顾师言话,一眼看到马车边的望月研一,登时柳眉倒竖,尖叫起来。酋龙等人不知璎珞出了何事?赶紧掉转马头奔过来。
  璎珞鬼妹一张淡棕色的俏脸胀得通红,指着望月研一道:“就是他,就是这个人,把我掳走的!”酋龙、杜瀚章等人一脸迷惑,不知璎珞鬼妹说些什么!顾师言心想:糟糕,去年在成都,望月研一为解衣羽的惊魂咒,掳走了璎珞鬼妹,害得我差点和酋龙斗剑,未想这番邦女子记性倒好,记仇!
  酋龙听璎珞鬼妹说了一大通,总算明白了,看了顾师言一眼,有点尴尬,劝慰道:“璎珞,此事已经过去了,不必再提。”璎珞鬼妹酥胸起伏,不依不饶道:“这个姓顾的也就算了,但这个小瘦子一定不能轻饶。大繁树,把他绑起来,让我抽十鞭子出出气。”
  大繁树跳下马,拿着绳索就要来绑,眼前一花,手中的绳索断成两截。大繁树嘟哝了一句,又拿了根绳索来,忽又断成三截,大繁树骂道:“妈巴羔子,这绳子谁买的,还能绑人吗?”
  苦楮瞧出厉害,心想:这小瘦子身手如此之快,真是闻所未闻,即便是师父亲自来,也不见得敌得过他。当下喝住大繁树,用生硬汉话说道:“尊驾好身手,是想作对我南诏国!”
  望月研一抱臂无言,冷眼相看。马车里的小姑娘玉鬘脆声道:“南诏国的人不讲道理的吗?是你们拿绳子要绑望月叔叔,人家不让绑就不行?非得束手就缚!”
  璎珞鬼妹怒道:“不绑我也照抽十鞭子。”挥起马鞭朝望月研一抽去。顾师言担心望月研一发起怒来伤了璎珞鬼妹,那就祸事了,右手一捞,想抓住璎珞的鞭子,功夫不够,抓了个空,那鞭子“啪”的一声抽在他小臂上,鞭梢翻转,又在他脸颊上重重扫了一下,顿时血痕殷然。马车内的伊婆婆和玉鬘都惊叫起来。
  璎珞鬼妹果然刁蛮,并无半点歉意,叫道:“你拦我做什么,我不抽你算是好的了,你自己撞上怪得谁来?”坐下马鞍突然歪斜,若非一边的杜存诚眼明手疾将璎珞鬼妹扶住,她要摔下马来了。杜存诚忽然别过脸去,低声道:“鬼妹殿下,你,你胸口开了。”
  璎珞鬼妹低头一看,对襟袢扣不知怎么尽数开了,连贴身亵衣也敞着,项上银圈冰凉地贴在裸露的胸脯上,双乳颤动,起起伏伏。璎珞尖叫一声,丢下马鞭,双手扯着衣襟紧紧捂住,羞不自胜,但已有不少人瞧得两眼发直。
  酋龙忙跳下马抱起她坐进一辆马车,苦楮跟过去对酋龙说是那白衣瘦子捣的鬼。酋龙惊问:“这人有妖术?”苦楮摇头说不是,是真功夫,只是不知这功夫是如何练出来,实是惊世骇俗!
  杜瀚章、顾师言过来向酋龙解释,说望月研一绝无恶意。酋龙见璎珞鬼妹当众袒胸露乳,他南诏王子颜面扫地,甚是不忿,催马顾自前行。
  顾师言对杜瀚章苦笑了一下,道:“瀚章,给你添麻烦了。”杜瀚章看着他脸上一道鞭痕,道:“这番邦女子太过刁蛮,让她出出丑也好。”顾师言自觉不便再与南诏使团同行,与杜瀚章商议。杜瀚章也怕和酋龙关系弄僵,点头道:“也好,你们远远跟着便是,可不要走散,万一有事,好有个照应,我命卞虎保护你和萦尘。”
  此后数日,顾师言他们跟在南诏使团后面继续北上,五月十七日到了旬阳。宣宗派中书侍郎崔铉为钦差大臣迎接南诏王子,在旬阳正与使团相遇。过青铜关,经蓝田,入长安,自有鸿胪寺官员来安排南诏使团起居。顾师言等人还是住在杜瀚章府上,派人出去打探日本遣唐使团驻地,得到的消息令顾师言大吃一惊:源薰君等人竟然住在南梢门外那鬼宅里!
  顾师言忙去告知望月研一。望月研一似乎早有所料,声色不动。伊婆婆正执着一管中锋羊毫在写字,玉鬘立在一边看。顾师言走过去道:“婆婆好兴致,身子好些了吗?”伊婆婆一见顾师言,忙让玉鬘收起纸笔。这伊婆婆终日披着面纱,从不抛头露面,也很少听见她说话。顾师言问:“婆婆,你能告诉我衣羽小姐中的是什么邪术吗?不但把以前的事全忘了,性情也是大变!”伊婆婆侧坐着,但顾师言感觉得到伊婆婆一直在看着他。隔了半晌,伊婆婆问道:“顾公子,你为什么会喜欢衣羽?爱她貌美是吗?”顾师言道:“不瞒婆婆,起先确是被她美貌吸引,后来,后来……”
  伊婆婆问:“后来怎样?”
  顾师言道:“婆婆,你不知道,去年衣羽伴我入川,中了惊魂咒,不能安睡,只有握着我的手才能睡着,每夜我都坐在她床头,看着她甜甜的睡相,那时我就想我一定要对她好,照顾她一辈子。后来在成都她离我而去,为了找她回来,我对天发誓,我可以为她做任何事,直至付出性命!婆婆,你一定要帮我。我与婆婆以前从未见过面,但不知何故,却觉得婆婆是我很亲近的人,有些话我不愿意对别人说,在婆婆面前却愿意说出来。”
  伊婆婆忽然站起身踉踉跄跄进了里屋,掩上门。顾师言忙问玉鬘:“伊婆婆这是怎么了?”玉鬘走到里屋门边听了听,过来道:“婆婆哭了!顾公子,你不知道,婆婆常常独自哭泣。”顾师言问:“伊婆婆是衣羽的什么人?她很担心衣羽是吗?”玉鬘道:“伊婆婆在我们宅子里好多年了,不过,以前我很少见到她,这次是为了我们小姐的事才跟着望月叔叔出来的,真不明白国师为什么要派人追杀我们!”
  顾师言一懔,心想:玉鬘天真无邪,岂会说假话,那些杀手果真是吉备大师派来的,吉备大师是有道高僧,为何行事如此乖张!
  望月研一忽然道:“今晚他们还要来!”
  “谁?白衣杀手?”顾师言惊问。
  望月研一有点心神不宁,道:“杀手并不可怕,就怕——”眼望顾师言,转而问:“顾公子,杜府中可有道术高深之人?”顾师言道:“此间好像没有,但我认得京中有名的术士柴神仙,我这就去请他来如何?”望月研一道:“好,速去速归。”
  顾师言见望月研一脸色凝重,知道事关重大,当即叫上温庭筠一起去请柴岳明,到其住处一问,应门的老仆说,柴先生一早去郓王府了。顾师言等了一会,看红日西斜,柴岳明还不见踪影,心中焦急。温庭筠道:“不如我们就去郓王府问问?”顾师言便大致说了自己中了马元贽之计得罪了郓王之事。温庭筠道:“这有何妨,我去问就是了,你在一边等着。”
  二人赶到十六院之郓王府,温庭筠自去叩门,谎报说柴仙师家乡来人,有急事相告。不一会,就见柴岳明匆匆而来,郓王李漼一直送他到大门外拴马桩畔。柴岳明认得温庭筠,奇道:“原来是温公子,找我有何事?”温庭筠道:“有急事,柴仙师请随我来。”柴岳明跨一匹大黑骡,跟着温庭筠转过出了十六院坊门,路边闪出一人,说道:“柴仙师,顾训有礼。”柴岳明见是顾师言,喜道:“你怎么会在这里!”柴岳明精于相术,看人很仔细,当即发现顾师言断了一臂,吃了一惊。顾师言道:“柴仙师,是我有急事相求。”柴岳明忙道:“山人自当效劳。”顾师言道:“好,此间不是说话处,到杜瀚章府上再说。”
  暮色中,三人回到杜府,顾师言不敢耽搁,领着柴岳明来见望月研一。望月研一开口就问:“请问先生,五遁大法可有破解之道?”柴岳明闻言顿起戒心,道:“五遁大法乃道家神术,据山人所知,当世精通五遁大法的只有一人。”
  “谁?”
  “罗浮山人轩辕集。”
  顾师言惊道:“轩辕集?此人与马元贽、蒋士澄狼狈为奸,有不臣之心。望月先生,轩辕集也与你为敌?”望月研一木然道:“我不认得轩辕集,但精通五遁大法的决不止轩辕集一个人。”柴岳明“哦”了一声,道:“此乃罗浮山道派不传的秘技,自轩辕集的师父白石道人谢世后,只有轩辕集得此真传。若还有人习此大法,那可奇了!”顾师言道:“柴仙师,轩辕集有两个徒弟,其中一个仙师也曾见过,就是元宵棋会以邪术取胜的道人三痴,还有一个叫黄庭,或许他二人会五遁大法也未可知。”柴岳明摇头道:“轩辕集的弟子即便修习五遁大法,谅未精通,此大法没有五十年的功力不能运用自如。”
  顾师言看着望月研一,道:“望月先生,柴仙师是信得过的人,你有事尽管明言,是不是今晚会有人使用五遁大法来对付我们?”望月研一点点头,道:“是要取伊婆婆魂魄。”顿了顿,又道,“我早料到他们会使出这绝手!午后我见一群乌鸦自南向北呱呱飞过,就知道我们形迹已露。”
  顾师言不明白为何看到乌鸦飞过就是形迹已露?望月研一也无暇解释,看着柴岳明道:“柴先生是否有破解之道?”柴岳明手抚颌下三绺美髯,道:“我以诸葛马前课起一卦算算看。”当即掐指一算,凝思片刻,道:“果然有事,有魂魄离散之象,就在今晚子丑之交。”望月研一眼睛一亮,对玉鬘道:“去请伊婆婆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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