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4年第9期
我与富婆的罗曼史
作者:管仕斌
我无法弄清化石是爹娘什么时候给我订的,或许是三岁,再或许是四岁吧,反正化石从我没记性起就成了我的媳妇。
我那时不知道媳妇是什么概念,但男孩子需要个媳妇是铁定的,我那三个哥哥天天都在找媳妇,但一个也没找到,急得爹娘双眉紧锁。因此,我便觉得有个媳妇挺好。然而,直到初中毕业我都没见过那个叫化石的媳妇。只听母亲说,化石有本事呢,砍竹秧儿编簸箕扎扫把,自己挣钱买了套涤确良衣裳。
第一次见化石是老丈人家盖猪圈的时候,爹让我去帮忙。
我不敢去,母亲就说,儿哇,找门亲事不容易,找化石老娘可是用了十六块钱三斤苞谷酒。
为了让十六块钱三斤苞谷酒不白费,我见到了化石。化石比我小两岁,长得有些枯黄,倒是那套绿色的涤确良衣裳很是漂亮。
老丈人说,竹子来了,盖厩不是读书人的事,来了就和化石割竹秧去。
厩是竹秧稞子苫盖,割竹秧也是份重要工作嘛。我这样想:割竹子比搬石头舒服呢。
和化石上山割竹秧那天运气极差,不但挨了场特大的冰雹,化石还把脚崴了。我一根竹秧也没背回来,倒累死累活地背回了化石。
小儿不知天命,下雹子了也不会躲躲。老丈人抱怨着去找医生。丈母娘就笑,说懒人出门天下雨,竹子啊,这读书人真干不了农家活。
我的脸刷地一下就红了,似乎那冰雹是自己招来的一样。化石说,别听大人混说,其实你很好的,对么?
我不好。
你好你好,我觉得你好还不行么?
这时候,我发现化石的脸也是红的,鼻尖上那粒小黑痣更是万分妖娆。于是说,化石真好看。
真的么?化石就很兴奋。
真的。真的很好看。
那你就天天看吧。
然而,我看了那一次便不再看了。上高中时没见过化石,考上大学后便更不想见化石了。
爹说,上大学前你一定要去见见化石。
不去。我不想见化石。
反了你了?爹说,糟糠之妻不下堂,说不准你能考上大学就是化石给你带来的福气呢!你可别当陈士美。
这是哪里跟哪里啊,简直是胡扯嘛!我闷闷地不与爹争论,母亲便念叨十六块钱三斤苞谷酒。
我一直没有去见化石。可临上大学的头天,化石来了。
你明天走?
明天走。
我给你做了几双鞋垫子。不知你当了大学生还穿不穿?
咋不穿?大学里也没绫罗绸缎供他穿。爹将眼睛睁得大大地盯住我说,龙也是从蛇肚子里钻出来的,大学生也是山芋头养大的哩。
我怕爹,便接了化石的鞋垫子,说谢谢你!
谢什么?穿完了我再给你做。化石说,竹子哥哥,你真有本事。
老实说,化石比以前美多了,十七岁的大姑娘丰满又机灵,很逗人,尤其是那粒小黑痣更是惹眼。可我不想要她做媳妇,其中最重要的因由便是她一个字也不认识。我想要她做媳妇一定过不好,过不好便是伤害。
然而,不要化石的话很难出口,爹不允娘不允,更重要的是化石喜欢我。对待喜欢自己的人怎么能说不要呢?因此,我将化石送来的鞋垫子带入了大学。
上大学后,我认识了星月,而且明白意念中的媳妇应当是星月。我羡慕星月的黄头发,那头发的色彩是班里唯一的,也是最新潮的。因为头发,星月在班里独领风骚,独占鳌头。出身的卑微让我不敢去爱星月,但星月却成了我的理想,理想的东西是让人难忘的。
在梦里我见到的全是黄头发,清醒时便去想化石的头发。化石的头发黑油油的,而且梳成两条直坠臀部的大辫子,每一根发丝都如猪脖子上的鬃毛,而且充满了阳刚之气。女人的头发充满阳刚之气干什么?女人的头发该温顺柔和,该像星月头上那黄色的波纹,让人看上去磁性十足。于是,我开始怨恨父母当初订下化石这门亲事。
其实,化石除了不识字也没什么不好!在衡量完星月跟自己的距离后,我又觉出了化石的好。化石的头发粗,但却粘自己;星月的头发细,但只能远远地看,而且只能从背影上窥视。化石不识字,却能送鞋垫子给自己;星月美丽博学,但却高贵得让人不敢跟她说话。想星月时,我总是拿出化石送的鞋垫子来看。
化石一共送了五双鞋垫子,但我没穿,一直锁在书箱底下。读大学穿鞋垫子怕人笑话,更重要的是我不想接受化石,因此不想穿她做的鞋垫子。当然,鞋垫子是化石的真情,我不想作贱它们。鞋垫子除了一双绣的是牡丹花外,其余的全绣着竹子。不识字的化石构图非常灵巧,那牡丹花的叶片和花蕊映衬得相当完美,甚至有点美术大师的韵味;更耐人寻味的是那竹子。化石绣的竹子全是山间细竹,也就是农村人苫猪厩扎扫帚或者编簸箕的那种,当然也是化石天天砍割的那种。大抵是熟悉的缘故吧,化石绣出的竹子生气盎然,翠秀之间露着旺盛,瘦小里面透出坚挺,更重要的是绣竹子时她配上了石头、野鸟、断岩作衬,构图相当奇特,望上去一点也不比扬州八怪郑板桥的画逊色。
这样的鞋垫子星月是绣不出来的。因此,我又觉出化石的不简单来。于是,便觉得该给化石写封信。可当我拿起笔时又不知道写什么,化石不识字,信寄去得找人念,而男女之间的话语通过第三人念出来很无聊。因此,我只给化石写了一句话:
化石,你该去念书识字。
我自以为聪明的信激怒了化石。化石的回信很刻毒,当然是那个姓冯的小学教师代笔写的。她说:竹子哥哥,一皮草一个露珠儿,天地生人千万等,吃铜的吃铜吃铁的吃铁,我吃的是泥土,你吃的是文字,那么你就咬你的文嚼你的字,我吃我的泥刨我的土,而且会还上十六块钱三斤苞谷酒……
化石怎么了?我并未伤害她呀!我想大概是她不识字的缘故,遂到新华书店给她买了套小学一年级的课本寄去,而且一个多余的字也没给她写。
没想到我刚给化石寄完课本就遭遇了件凶案。化学系的冯教授在家里被人抢劫,我去追凶犯时居然用手去挡歹徒刺来的匕首,因而整个手掌几乎被切断……
断掌之灾改变了我的命运。先是学校将我当英雄表扬,然后,也是最重要的,高贵的星月主动贴了上来,并说爱上了我。
受宠若惊之余,我心虚地说:星月,你怎么会爱上我这个山核桃?
星月便笑,直截了当地说:我就是看上你的猪气。知道么?猪愚蠢,但实用;你长得野蛮,但有力量,跟了你不怕坏人,有安全感。
星月的眼光就是不一样,吃山芋头苞谷饭长高长大的肉身原来也有可爱之处,只不过别的女孩发觉不了而被星月发觉了。
我于是坠入星月的温柔乡里,也从此忘了化石。
恋爱后,我终于知道星月她爹是东山市颇有影响的人物。
往后,我的命运也因恋爱而一马平川。大学毕业时,凭了岳父的关照,我到师范专科学校当教师,星月到市文化局当干部。然后结婚,然后生下女儿竹竹。
和美的日子一过十几年。我所在的学校由专科变作了学院,我也由讲师升为教授,并写了许多著作,星月也一路顺风当了文化局副局长。在我和星月的恋爱婚姻里,城市也一天天地长大甚至有些夸张地膨胀了。高楼平路霓虹灯,然后就是“吧”的诞生,再后来市中心又耸起一幢二十三层的建筑叫曲比大厦,而曲比大厦的建造者和拥有者曲比竟然是个私企老板。这原本不奇怪,偏偏那曲比是星月的高中同学,偏偏这年头有钱者和有权者爱搞同学聚会,这就不得了啦,曲比同星月一聚会便粘上了。
星月,你怎么老同曲比搞在一起?我说,我看他不是好东西。
愚夫!星月说,曲比多有能耐!白手起家,几年间变作拥有四亿资产的财团董事长,你能么?
不就是有几个臭钱么?你是政府官员,可别降低了档次。
星月就哈哈大笑,说山核桃就是山核桃,戴了副眼镜只能看到古时候的文字,并且自命清高,现在是什么时代?钱说话的时代呀!
这一来,十几年的恩爱夫妻便陷入战火中了。星月说,什么叫档次?曲比才叫档次,人家是市政协常委,说白了还是暗地里的组织部长。说钱吧,你算啥?他帮我做个发型就是三千八,三千八呐,你舍得出?
完了完了!星月你卖给权利和金钱了,你变成一堆臭肉了。
我说你才变作文物了,变作木乃伊了。星月反唇相讥,说我是兵马俑上掉落的碎片。
吵吵也罢了,要命的是星月将曲比弄到家里来,让我抓了现场。于是离婚,于是为争夺女儿竹竹的监护权闹到法院,法院的判决让我变作孤家寡人。
离婚让我恨透了黄头发,可偏偏我又碰上了黄头发。“新婚第二夜”是黄头发,和星月一个模式的黄头发,更要命的是她还知道我和化石的事。
“新婚第二夜”怎么知道化石呢?在这个城市里知道化石的人只有火耳,难道是他四处张扬,说我竹子是陈士美?说我竹子落到这个地步是活该?那么,“新婚第二夜”跟火耳是什么关系呢?
我一夜无眠地揣测着,但始终也得不出结论,唯一的感觉就是人心恐怖,最好的朋友也会出卖自己,最爱的人也会遗弃自己。我想不出火耳出卖自己的因由,更弄不清那个叫““新婚第二夜””的女人是什么来路。于是,非常烦躁地在稿纸上写了如下文字:
朋亦空兮友亦空,
各奔前程路不同。
夫亦空兮妻亦空,
黄泉路上莫相逢。
儿也空兮女也空,
成人之后各西东。
人生在世不得意,
皆因志趣难相从。
写完,我拿起电话找火耳,想狠狠地骂他一顿,可火耳没开机。
四、有一种诱惑是男人抵挡不住的
我一连几天将自己关在屋里,除了看电视什么也不想做,乃至到食堂吃饭都不愿去,幸好墙脚还有半箱方便面,要不真想绝食了。长到四十岁,我还从来没这样疲惫过绝望过,甚至觉察到自己真的变作古人了。
心情坏到极点时,电视里的两条新闻又深深地刺痛了我。一是我所在的西宁区区长牛长寿被人暗杀,警方正在破案;再一条就是曲比和星月举行婚礼的场面竟然被当作新闻播报。
我操!大叫一声,想打电话到电视台骂娘,可又找不到电话号码。曲比是什么东西?下三滥,而一个下三滥的婚礼竟然上了电视新闻,电视台是干什么的?岂有此理,简直岂有此理!
我愤怒的时候就想找个人发泄发泄。于是,想到了火耳,可火耳的电话一直打不通。我想他一定是因为做了出卖朋友的事而愧疚,再不敢见人了。
电话终于响了,是“新婚第二夜”打来的。她说:竹子先生,我是“新婚第二夜”,你猜到我的名字了么?
我忘了。你不是四川人吧。
是的。对方说,重庆现在已从四川分出来成了直辖市。
我不信你叫重庆。有什么事么?
为感谢你的救命之恩,想请你喝杯茶。“新婚第二夜”说,我快到你楼下了,请你下楼吧。
孤独无助,我也顾不上黄头发不黄头发了,决定跟“新婚第二夜”去喝茶。
上车后,“新婚第二夜”说:酒吧、水吧,还是咖啡屋?
最好不去什么吧,去个见不到黄头发的地方最好。我说。
“新婚第二夜”就笑,说竹子先生是爱屋及乌,仇人涉众。我知道你的前妻是黄头发,因此你恨遍天下的黄头发,其实黄头发并不可恨,可恨的是头发下的肉身。
我望一眼开车的“新婚第二夜”,见她仍是那头黄发,一如星月的卷曲波纹。于是,觉得好笑,跟“新婚第二夜”在一起,钻到地洞里也能见到黄头发呀!
去我那里吧。“新婚第二夜”说,我那里虽然简陋,但清静,也有好茶。
深更半夜领个男人回去你不怕?现在的社会治安可不好。
是不好,刚听说西宁区长牛长寿被人杀了。“新婚第二夜”说,牛区长可是个好人。至于我嘛,不招谁惹谁的,怕啥?
我想说前几天普陀岩的事,但没说,怕“新婚第二夜”认为自己是“施恩图报”的小人。
奥迪车拐出城东向北郊驶去。我有些迷惑了,便问“新婚第二夜”是否住在乡下。
不远,前面就到。“新婚第二夜”说,你猜我的谜语费劲么?
娃娃游戏,我不但知道“新婚第二夜”是重庆,还知道新婚第一夜叫开封,第三夜叫洛阳。但我不信你叫重庆。
“新婚第二夜”咯咯直笑,说竹子先生,我还给你起了个名字,就叫新婚第三夜。
什么意思?我觉得身旁这个女人实在可恶。新婚第三夜?洛阳(落阳),她是说我不是男人了?成废人了?
“新婚第二夜”没说话,平静地将车驶入一片贵人别墅区,并在一幢外围栽满竹子的别墅前停下说:到了,这就是寒舍。
这叫寒舍?这都是富人的坟墓了。我心里说,但飘摇的竹叶声让我想起了《红楼梦》中的潇湘馆,莫非这“新婚第二夜”也很凄凉?那么,她究竟是干什么的?是大老板包的二奶吧,这城中的别墅里有不少住户就是有钱人的二奶、三奶或小蜜儿、金丝雀呢。
请吧,竹子先生!“新婚第二夜”停好车,做了个邀请的手势。
上楼时,我惊奇地发现那个关门的大块头男人很像在普陀岩遇到的劫匪,可又看不清那人眼角是否有小黑痣,正要返回去细看时,那男人却出门走了。
他是谁?不会是你男人吧?我问。
他叫钱刚,是我的保安。“新婚第二夜”说,问他干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