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4年第9期

我与富婆的罗曼史

作者:管仕斌




  
  一、我怕黄头发
  
  离婚后,我便不大出大门了,怕见到满街的黄头发,甚至害怕见到金灿灿的阳光。
  火耳来电话了,说约我出去散心。
  火耳是我的同乡,在这座城市里开汽车修理铺,有辆不算豪华的轿车。我离婚后,他天天缠着我去玩。我不喜欢他去的地方,因为那些地方总悬挂着一个字——吧。吧是这个城市刚刚降生的婴儿,酒吧、茶吧、话吧、水吧,反正都是吧。
  最最要命的当然不是吧,可恶的是有吧的地方都有黄头发或者红头发。我爱黄头发,而且爱得刻骨铭心,爱得万般滋润。是那黄头发让我体会到上流和高贵,并让我为之奋斗,但同样也是那黄头发让我感到屈辱和悲哀,让我尝到撕心裂肺般的感觉。因此,我怕见黄头发。
  世间的事稀奇就稀奇在这里,越不想见的东西越是处处可见。这个城市的每条街都充满了“吧”,城中的女人也流行黄头发了,中年人染黄发,青年人染黄发,甚至连十四五岁的小女孩也染黄发。更稀奇的是火耳喜欢去吧,喜欢黄头发。
  火耳是我唯一的朋友。没离婚时我不大同他出去,整天关在书斋里写文字或到课堂上讲学,倒也未察觉这个城市有什么不好。离了婚,前妻带走了女儿,书斋就空荡荡了,甚至像死一般沉寂。这时候我便想要个朋友说话,因此常想到火耳。火耳不识多少字,但有钱,离过四次婚,屋里仍有女人。火耳说,男人可以有女人,但不能有妻子。我弄不清火耳心目中的“女人”和“妻子”是什么概念,他便领着我去“吧”。吧里的黄头发妖艳艳的,火耳想摸谁就摸谁,想搂谁就搂谁。
  我看不惯时便乱骂火耳。火耳说,大文人可不能做大文物,这是时下流行的生活。
  不懂!其实,我心里也并非那么圣洁和道德,只是厌烦那黄头发,甚至一见那黄头发下体就遭了霜打。
  火耳说,竹子哥,离了婚你就自由了,现代行话叫做“人到中年最得意,升官发财死老婆”,老婆走了你还丧着个脸干啥?胖的、瘦的、高的、矮的,钞票一拈腰带就散,快活呢。没钱吗?兄弟掏啊,泡妞泡妞,到死不休。
  头嗡嗡直叫,我发誓再不跟火耳进吧了。因此,他打电话来我听都不听就挂了。
  电话挂了又响,干脆关了。
  一会儿,火耳便冲到屋里来了。
  你玩去吧。我说,我害怕那吧。
  今天不泡吧。火耳指着窗外说,大好的阳光谁去泡吧?到山上走走,我不带妞,行吧?
  山上去?我有点心动了。我生在大山里,长在大山里,但进了这个城市后,十几年没上山了。
  山上真好。绿色的树木和庄稼地,清脆的鸟语和雄浑的林涛声,更重要的是山里的女人都是黑头发,原原本本的黑头发,一如被炊烟熏黑的楼板层乌黑得清秀。
  就去吧,像儿童时上山烧洋芋去。
  火耳笑笑,说比儿童时进步,我带了酒和矿泉水。
  
  二、黄头发回眸一笑说,人生何处不相逢
  
  离开尘嚣纷乱的城市,火耳将车子开上了东山。东山是山,但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山。山上有旧的建筑,说是寺庙,又像道观,建筑群里供着横三世佛,也供着真武祖师和十二雷神,看上去很不顺眼。
  这真是不伦不类,菩萨跟杂毛老道争供奉,人们拜谁呢?我说。
  古旧不是了么?火耳说,现代人谁管菩萨还是道士?反正是神就拜,灵不灵看心诚,何必要分什么佛和道呢?
  佛就是佛,道就是道。人和猪是两种东西。
  你说得对,大才子说得对!火耳说,那么,你还进不进去?我要买香纸啦。
  当然进去,但不点香。我说着就往山门里走。善男信女们时而跪时而站,点香的、烧纸的,口中念念有词地许愿,火耳也点香许愿。
  我叼着烟东张西望,最终就有点烦躁了。这建筑里头居然也有黄头发,而且穿着比基尼,亦如尘世大街上的女郎摩登,甚至还露出白嫩嫩的乳沟来招是惹非呢。唔!现代的尼姑、和尚也六根不净,罢了,罢了。我心里感叹着,再望前面的和尚,那和尚将横三世佛前供着的大苹果随手拿来咬了一口,脸上有如乞丐饿极时拾到馒头般兴奋。可佛像前跪着的人们还在机械地叩拜,聆听着和尚懒散的击磬声。
  他妈的!我心底里毫无来由地冒出这三个字,然后对火耳说:你玩吧,我想走一趟普陀岩,待会儿你开车到山下再一起回去。
  走出不知叫寺庙还是道观的建筑群,便见到普陀岩了。普陀岩很陡峭,从寺前直垂山底,少说也有两千米高,好在历代信佛向善者从山底打凿石级直到庙前,为游者凿开了道路。普陀是梵语,大意为光明之山。据说,旧时的敬香者都从这石级的最底层一级一叩首地上东山,到达寺庙山门时共计要叩一千九百九十九个头,也就是说石级巧合了乾罡最大数“九”。
  一千九百九十九级石磴现在很少有人走了,盘旋的沥青路已直达寺门,现代信徒是以车代步的。我走普陀岩完全是一种无奈,或许就是孤独的需求,孤独的人想走空寂的路。其实,普陀岩上的石级也不完全空寂,偶尔还有三三两两的男女来游,当然不是善男信女,而是红尘冤家,也许他们在拥挤的城里已找不到恋爱的地方。
  从最高一磴石级上慢慢下移,心情便如空寂的路渐渐平静。石级两旁的植被异样的完好,针叶树、阔叶树以及难以挺拔的野草都露着一张葱茏的脸。葱茏好啊,葱茏上进,葱茏活泼,葱茏自然,更重要的是葱茏如山野女人的黑发,真实得不带一点修饰。我难得地兴奋了,而且觉得自己高大,觉得从山底向上攀爬的人影有如海巴。
  觉得人影像海巴时,我就笑了。海巴爬上来时是人,那么人走下去时也就成了海巴。当然,这是位置问题。于此,我便推出个结论来,那就是位置对人很重要,既然位置很重要,那么就慢点下移,这样可以拉长人变海巴的时限。因此,我每下一磴石级就停一会,尽量观看两旁的葱茏。
  慢慢地,我走下了九百九十九级,刚好到一半了。于是,坐下来回望高处再俯视低处。我终于有了一种感觉,那就是这普陀岩的石级确实有点像天梯——登天的梯子。
  救命——
  有个异样的声音从葱茏中传来,而且是女人的。
  这登天的路上谁会喊救命呢?可那声音真真切切,而且就在左边的葱茏里。我下意识地站起来,本能地掰断了一株手肘粗的柏树树枝,并将它当武器要往葱茏里冲去,可最终却又站住了。我想这地方无论如何也不会发生凶案,在人多的地方作案简直就是白痴。那么是一对恋人打KISS时女孩撒娇了?
  救命——
  那声音又传了过来,而且有些惊恐。这倒也罢了,紧接着又有一个凶神恶煞般的声音传来,似乎是“说”或者“脱”。
  是有人落难了。可现代人流行“当面杀人看不见”,还是少惹麻烦好。
  救命——
  那声音有点绝望了。
  也罢!救人一难胜造七级浮屠,何况这是在普陀岩呢,佛祖的眼睛看着呢。
  我持着树枝冲进了葱茏,循声找去,便见到两个男人持着匕首挟持了一个女人,好像在逼迫她干什么。
  住手!
  我大喊一声,而且坚信自己的声音可以惊人魂魄,手中的树枝也被捏得哆嗦起来。
  然而,两个行凶者似乎毫无怯意。其中一个汉子迅速将匕首架到女人的脖子上,另一个则用猫卵大的乌眼珠瞪住我,扬着匕首说:不关你的事就别找死。
  你他妈的吓谁?怕死老子就不来了。我持着树枝一步步逼近手持匕首的汉子。
  大哥,别过来,他们手里有刀。那个被劫持的女人喊。
  别过来?你叫“救命”搓球?我心里说,手中的树枝却挥向持刀的汉子,那持刀汉子猫腰躲过棒击,猛然向我冲来,大叫着“我杀了你”。
  就听见匕首从右肋下刺入的声音——兹兹!
  完了,我想。扔掉树枝挥出去一拳,那持刀的小子滚倒开去,捂了鼻子大叫“不好”,随后兔子般钻入了树林子。另一个汉子将手中的女人推个马趴,也转身跑了。
  我这才发觉自己的西装连同衬衣被刺了两个洞孔,然后就见脚边的草地上染着鲜红的血——那个逃跑者的鼻血或者嘴血。
  大哥好身手!女人从地上爬起来望着我发笑,表情里既无恐惧也无谢意,甚至还充满了惬意,更让我吃惊的是那女人面熟得让人心悸。我想我一定见过这个女人。她的头发也是黄的,而且极像前妻星月那一头。星月和我离婚时就是这发型,波浪般的卷曲中留有许多洞孔,发梢像火烧过的松针,枯枯的没有活力,像失血太多的病人般无精打采。
  谢谢大哥哥!女人赶上来说了句人话,然后拉着我被刺穿的衣服说,没伤着吧。
  佛祖庇护着呢。我掏出手机,对黄头发女人说,歹徒跑不了,我看清那小子右眼角有粒黑痣,而且我那一拳肯定打塌了他的鼻梁。
  你干什么?黄发女人拽住我的手说,不能报警!
  不报警你还会遭害。
  那跟你无关。女人说,反正我不报警。
  愚昧!我他妈的白白被杀穿两件衣服了。
  衣服我赔给你!你救了我,我什么都愿给你。
  胡说!我有些来气了,说你走吧。
  救人救出险,做情做到底。黄头发说,大哥哥不会让我一个人回城吧?我怕。
  怕啥了?你原本就没半丝怕意。我原想这样说,但却没有说。女人的说法也许是正确的。于是,我说:也好,我朋友的车在山上,待会儿一起回去。
  我有车。女人说着往前走,那刺眼的黄波纹又暴露在我面前。黄头发真他妈无处不在,黄也就算了,可为什么要跟星月一样呢?星月是好女人,但却不是好东西。在我眼里,女人和东西是不同的,前妻星月是个好女人,可偏偏不是个好东西。东西究竟是什么呢?我自己也说不清楚。
  望着走在前面的黄头发我就想星月,愤愤地想那个糟糕的女人。于是,便觉得面前的女人也如星月一样糟糕,否则她们的头发怎么会完全一样呢?
  快到山底的时候,我对黄头发说:喂,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你。
  也许吧。黄头发回眸一笑说,有句话叫“人生何处不相逢。”
  黄头发回眸的一瞬间,我又惊奇地发现那个动作和笑态也很熟悉,但就是记不起来,真正地记不起来了。
  等一等吧,我给朋友打个电话,让他赶紧开车下来。
  坐我的车。黄头发从裤兜里掏出钥匙,然后走向路旁停着的奥迪车。
  我终于想起来了。这辆奥迪车曾在大街上追过我,而且开车的就是这个黄头发。那天,我刚从法院走出来,整个人空落落的。法院将女儿竹竹的监护权判给了星月,也就是说,除了一个空巢我什么也没有了。金灿灿的阳光照在街上,满街的黄头发穿梭一般,我低着头轻飘飘地行走,或许还有点踉踉跄跄。一辆奥迪车从后面追上来停在面前,然后是一声亲切的呼唤:先生,请上车。
  我听到呼唤的第一反应是“我不打的”,随后又听到那女中音说:先生,我只送送你,不收钱的。
  我这才望见那车是奥迪,根本不是满街乱跑的出租。于是,便怀疑是星月和曲比上演的恶作剧,因此狠狠地“呸”了一口往前走。可奥迪车还是追了上来,并再次邀请我上车。
  滚吧。我没好气地骂一声,加快脚步往前走,奥迪车先是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而后第三次停在我面前喊:先生,请上车。
  上就上吧,不就是坐个车么?可当我打开车门时却倒吸了口凉气,那驾车的女人竟然是黄头发,和星月一样的黄头发。如见鬼一般逃离开去,我慌慌张张钻进了前边的“面的”。
  人生何处不相逢,这神秘的女人竟然会在普陀岩遭劫,而且让我救了她。
  大哥,请上车。黄头发将奥迪车开过来打开了车门。
  略一犹豫,我最终还是上了奥迪。
  喂!你是不是在大街上追过我?我一上车就问。
  或许吧。黄头发说,这世界上的人都在相互追逐,有什么奇怪的?
  为什么追我?
  送送你。
  你知道我?
  或许吧。黄头发说,大名鼎鼎的竹子先生,谁不知道?
  黄头发居然认识我,可我无论如何也认不出她来。于是,我问道:你是谁?怎么知道我的?
  黄头发不答,过了好一阵才不阴不阳地说:竹子先生是我们这座城里的大教授大作家,文章写得满天飞,有几个人知道你应当不奇怪。
  沉默。我想,也许真像黄头发说的那样吧。
  到城里时,黄头发坚持要请我吃饭,我拒绝得很坚决,黄头发便将奥迪开进师范学院,而且准确地停在我住的楼前。
  你在本校念过书?要下车时我问。
  想来读,可没那福份。黄头发说,竹子先生,我知道你刚同第二任妻子离了婚,心情很不好,改天再打扰你吧。
  瞎说!我哪来的第二任妻子?我有点急了,揪住车门不放。
  星月呐!黄头发漫不经心地说。
  星月可是我的结发妻子。
  黄头发就笑起来,说,你的发妻应当是叫化石的村姑。
  这哪跟哪呀!岂有此理!正在我生气的当头,奥迪车却调转了屁股。
  站住!我吼叫着冲了过去,但拦下车时又不知道要说什么,愣了愣道:姑娘,能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么?
  “新婚第二夜”。黄头发说,这是个地名谜语,如果你猜不到,那么就这样叫我好了。
  呼的一声,奥迪车扬尘而去,我却被惊在了原地。
  
  三、想星月时,我总是拿出化石送的鞋垫子来看
  
  在我的生命历程中确实有个叫化石的村姑,但绝非是黄头发说的什么妻子。
  我已记不清化石是从什么时候和我连在一起的,反正读小学一年级时,同学们就知道她是我媳妇,而且一见到我就叫化石化石化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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