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5年第6期
割胆记
作者:燕山樵夫
在公安局里,李豹醉醺醺地瞪着血红的眼珠:“他、他这黑了心肺的犊子,他治死了俺爸,俺就是要砸断他的黑手,不让他这黑犊子再上手术台,再去坑人害人!”
李龙接到汪丽电话赶到县公安局时,李豹还躺在拘留室里,醉得死人一般,呼呼大睡不醒。一民警过来:“你们谁是家属?”
汪丽忙上前:“我是他未婚妻。”
李龙也上前:“俺是他哥。”
民警拿出拘留证,让李龙在上面签了字。汪丽赔着笑脸问:“他不会被判刑吧?”
民警看了汪丽几眼:“难说啊,轻了嘛,是酗酒滋事,拘留几天经济赔偿了事;重了嘛,故意伤害罪,少说也得判上几年,这要看受害者本人和家属的态度……”
汪丽把李龙领到家里,商量如何摆平李豹的事。李龙说:“要不咱赶紧送礼打点打点吧,这年头兴这个。”
汪丽沉思片刻,稳住了心神:“大哥,我看这事咱不能服软,要是送礼反坏了大事,李豹肯定给判啦。现在咱就先来个冷处理,看他姐夫牛局长那边咋个动静。这事若弄大了,对他们也没啥好处。你想啊,让患者家属砸断医生的胳膊,这本身就不是啥光彩的事儿,若上了法庭,反被张扬得满世界都知道,他们更被动。”
李龙回到村里,在家里屁股还未坐热,春艳急忙跑来打听李豹的事。听了李龙的学舌,春艳咬牙切齿地骂道:“看来城里那浪娘们是克夫的命!都火上房啦,还舍不得花钱送礼!”
汪丽左等又盼,到了第十二天,几个警察开着辆警车,将一纸正式逮捕通知书送到了李龙面前。李龙急忙赶到县里去找汪丽商量,汪丽明白,牛局长、刘大夫他们要来真的啦!
当晚,汪丽走进了牛局长家门,她把那纸逮捕通知书朝牛局长一亮:“公安局正式批捕了,这回遂了你的意,也遂了我的意啦,谢谢你啦,牛局长。”
牛局长老婆冷着脸:“小汪,你这话啥意思?难道你还希望那姓李的快点坐牢不成?满城的人,谁不知你是花了大价钱,才把那乡下壮汉弄到手的。”
汪丽笑道:“我就盼着早点开庭呢,开了庭人们才会知道李豹为何会砸断刘大夫的手臂啊,人们才会明白一条人命和一条胳膊哪个重要!伤及人命的重大医疗事故的层层迷雾,才能得以解开啊!牛局长,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呀?再说,县法院判完后,李豹他哥肯定不服,会上诉到市里中院的,甚至还会到市里报社、电视台,市里信访办去投诉,要求曝光的。”
牛局长夫妻俩对对眼神,没想到这小寡妇还挺有道眼章法。还是牛局长老道,看出些眉目:“小汪,有话就请直说,都不是外人。”
汪丽收敛笑意,一本正经地道:“牛局长是老院长老领导啦,总不能让老领导和刘大夫在经济方面吃亏啊。我呢,目前和李豹的关系是同居形式的未婚关系,他虽然已经和前妻正式离婚,但是直到今天,他还没有和我去正式登记,法律上我俩还不是正式夫妻。他本人因为离婚而净身出户,目前已是穷得叮当响,这你也是听说了的,如果去蹲几年大牢,那刘大夫的医药费可就没人给张罗啦。如果牛局长网开一面,大人不记小人过,放他一条生路,刘大夫的医药费我汪丽就是砸锅卖铁,也要替他付清的。牛局长,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所以呢,我特地前来言语一声。”
牛局长老婆说:“没钱?谁信哪!前几天县医院给的那十八万呢?可是李豹自个支走的。”
汪丽道:“那些治病钱都是他大哥李龙一人先垫付的,当天晚上就都还给他大哥啦,李豹还欠着他哥九万多医药费呢,你们不信可以去调查呀。”
汪丽说罢,便起身告辞。
牛局长夫妻俩倒吸一口冷气,核计了大半夜也未睡着。看来,对李豹又判又罚的思路,风险还真是挺大。
……
李豹最终是按酗酒滋事处理的,拘役两月,赔偿刘大夫经济损失两万元。
星期日那天,汪丽去公安局交了钱,把李豹领了出来。在回家路上,汪丽好言劝道:“这回,仇你也报啦,心理也平衡了,以后塌下心来,和我本本分分过日子,可千万别再给我惹祸啦。”
李豹长叹一声:“唉,还有一口气俺实在咽不下,就是春艳那泼妇从你这诓去的三万块钱的事儿,那也是压在俺心头的一座大山哪,没想到春艳这娘们会如此阴毒。”
“拉倒吧,就当那钱是咱们预付你那孩子的生活费和学费啦。你一个大男人心胸得宽阔些,别老是小肚鸡肠的,跟个小女人似的斤斤计较。我是死过一回的人,懂得世上啥最金贵,只要人平平安安的,比啥都强!”汪丽有些生气地数落了李豹一路。李豹便不再言语了,闷头跟着回到汪丽家里。小娜扬着一双小手跑过来,亲热地抱住了李豹的一条腿,张开小嘴,脆生生地喊了一声:“爸爸,你打的大灰狼呢?”
李豹忍了多时的泪水涌了出来,他抱起小娜,在她娇嫩的脸蛋上亲亲:“闺女,好闺女!爸打倒了一只狼,也让大灰狼给咬了一口呢!”
“爸爸,明天我帮你一块去打大灰狼!”
李豹终于找到了家的感觉。
九
中国有句老话,父母去世,子女运衰三年。这句老话果真应验在了李龙的矿点上。下半年矿脉越采越窄,由原来三米多宽渐渐缩到了一米左右,矿石品质也降低了许多。
转眼到了年关下,矿点放了假。李龙和弟媳春艳猫在房里,把一年来支出收入帐,仔细算了大半日,全年净收入共一百二十来万,每股才分六十来万。等春艳算完帐拿钱走了,李龙坐在沙发里吸烟,这才想起来,自从老爸过世后,就一直没和李豹见过面,也一直没啥联系。他拿起了手机拨通了号码:“老二,忙啥呢?”
电话里传来嘈杂的声音:“哥,俺在安国药材市场进药呢!你不知道吧,俺和汪丽在县里开了家中西大药房,生意挺火的,不干不知道,卖药这行利可大着呢,不比上山采金来钱少哇,俺眼下干着挺来劲的。照这样干下去,一年挣个几十万,轻松!绝对轻松啊!哈哈,老妈和俺那小崽还都好吧?”
“都好哇。老二,回家过年吧,妈挺想你的。”
“大哥,俺现在哪还有脸面进家门啊?等明年过年再说吧。”李豹匆匆挂断了电话。
大年三十的团圆饭,饭桌上少了芒种老汉和老二李豹父子俩人,显得冷清寡味了不少。春艳在拿碗筷时,还像往年那样,习惯地为公公和丈夫摆上一份。开饭时,坐到桌前,婆婆眼圈红红的,不住地揉眼窝儿。
夜里,全家人磕着瓜籽剥着栗子、花生,围在电视机前看春节联欢晚会。快到午夜时分,春艳突然发现婆婆不见了,她以为婆婆累了回房躺下了,到婆婆房里去看,空无一人。她又跑到厕所、前院后院,左邻右舍都寻了个遍,也未见婆婆的影子,她这才告诉李龙:“妈不见了。”
李龙一听急红了眼,吼道:“还不赶紧都出去找呀!”
全家人找遍了村子,仍未找到。李龙蹲在地上连吸了几支烟,猛然站起身来:“我知道妈去哪里啦,兰子,春艳,跟我走,小孩子们看家!”
李龙捏着手电,领着兰子、春艳妯娌俩出了村,向西进了西沟。拐过一道山嘴,前面山坡上的李家老坟地里,果然燃着一团火光,火光旁跪着一个熟悉的身影。兰子、春艳大步向坟地跑去,向那熟悉的身影扑去。
李龙望着那团跳动的火光,直感到一股热流涌出了眼窝。两腿立时没了力气,似灌了铅水般沉重,他一步步挪进那团火光的余辉里。料峭的寒风送过来母亲断断续续的抽泣声:“……老头子,你干嘛非要去割哪个胆啊?城里医院的大夫心肠恶啊,花了十八万,终了还是割去了你的老命……唉,你还不知道吧,城里的女人还勾走了老二呢,老二同春艳离了婚,咱家这块天快塌啦,离败家不远啦……过年啦,你一人躺在这儿挺冷清孤单的,我来给你烧点纸火,给你暖暖心,和你唠唠磕儿……”
兰子和春艳上前去搀扶婆婆,劝她回家。婆婆呜咽道:“俺在等老二,老二不来俺不回去。”
春艳说:“妈,您老真是的,老二那没良心的他咋会来呢?深更半夜的。”
婆婆说:“俺说老二会来,他一准来。俺给他打过电话的。俺说你若还是俺的儿,大年三十夜里十二点前,就到你爸坟前磕仨响头!他说就是爬也一准爬来!俺要一直等下去……”
李龙转身举目向山下望去,满目是暗黑的夜色,山野里出奇的寂静。侧耳细听,还真得听见有汽车马达的轰鸣声,由远及近,渐渐真切起来。两道雪白的汽车灯光,突然从山嘴处闪了出来,一辆微型双排座车缓缓停在了坟地下边的土路上,车里跳下俩人影,从车箱里抬下一个花圈,缓缓向坟地里走来,径直走到了那簇燃烧的火光前。
李豹和汪丽在坟前默默放下花圈,李豹双膝跪下,从怀里抽出瓶五粮液,洒在了坟前,然后磕了三个响头,掉转身来,又给母亲磕了三个头。汪丽也乖巧地跪了下来,先给九泉之下的老人磕了头,然后也像李豹那样,给婆婆磕了头:“妈,您老要多保重啊,明年我和李豹一定来家陪您过年。”
李豹、汪丽两人站起身来,都揉着眼睛,低着头默默转身走进黑暗深处,走向山坡下那亮着两束雪亮灯光的微型双排座车。灯光渐渐远去,转过山嘴,一片茫茫无际的混沌夜色,悄然将山野湮没。
李龙抹去不知何时涌出眼眶的泪痕:“回吧,夜深啦,挺冷的,当心感冒。”
兰子、春艳妯娌俩搀扶着婆婆,李龙在后面打着手电,缓缓走向灯火阑珊的山村。
已是除夕午夜时分,山村里除旧迎新的爆竹声响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