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5年第7期
刺行天下
作者:玄一龙
父亲去世时,他才十岁。十八年了,的确不容易。虽然很穷,但一家人过得很愉快。现在,姐姐终于可以不用再跟自己一起受穷了。张二不会亏待姐姐的,这一点聂政很放心。要不,他也不会答应这门婚事。以后,只剩下娘跟自己相依为命了。但专心地侍奉娘一个人,聂政觉得担子轻了很多。聂政想起娘的时候,正好娘就找人来叫他进去说话。
“儿啊,现在你姐姐也有好人家了,你也不用担心了。”母亲见到他的时候这么说,“娘也不会再拖累你了。”
聂政忙说道:“娘,您说的哪里话?怎么是拖累,是孩儿不孝,让您受苦了。”
母亲怜爱地望着聂政,说道:“你想干什么就去干吧!好男儿志在四方!娘很快就不用你照顾了。”
聂政道:“我不会离开娘的。我要伺候娘一辈子。”
母亲叹了口气,眼里闪出了泪光,她疼爱地望着自己的儿子。她很清楚儿子这些年所承受的一切。他为了这个家,放弃了自己的一切。现在,该是为娘的为孩子做点什么了。聂政看看自己的母亲,心中升起了一股不祥的预感。
谁也想不到,一个月前摆婚宴的地方,现在放着的是一口棺材。聂政当然也不可能想到,那是一口躺着自己母亲的棺材。大家更想不通的是,从来不出门的母亲,为什么会突然跑到了对面的山上。
当砍柴的王六发现她的时候,她正躺在山崖下,身边还有一个装着野菜的篮子。人们都说她是在上山采野菜的时候,不小心摔下来的。可是,对于聂政来说,这一切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自己相依为命的母亲已经从此永远离开了自己。
聂政不傻。他怎么会不知道严公子为什么来找他?他怎么会不知道张二为什么突然跑来向姐姐求婚?他又怎么会不知道自己的娘为什么会到山上去,还摔了下来?当初那股无名的恐惧终于应验了。
娘啊,您是怕儿心有牵挂不愿拖累儿呀!可是,为什么您就不让儿孝敬您终老?儿于心何安哪!
聂政也会流泪。一直流了九个月。九个月服丧一过,他的泪也已流干。泪流干的时候,也就到了上路的时候。没有人为他送行,连姐姐也没有来,因为他根本就没打算告诉姐姐。他已经毫无牵挂,他要去他该去的地方,做他想去做的事。
严公子的父亲严尚,是前吏部尚书。吏部是个除了同流合污就只有得罪人的地方。严尚当然不屑于同流合污,那他就只剩下得罪人的结局。也许他谁都可以得罪,就是不应该得罪韩县令,不该斩了他的小舅子。因为濮阳县是严尚的故乡,韩县令就是父母官。要不是这样,严家世代传下来的一千亩田庄、三十家商铺怎么会让夏雷魁那么容易就仗势霸占蚕食殆尽?要不是严天遂在父亲活活气死后去强闯夏府理论,羞辱了夏雷魁一顿,怎么会与老奸巨滑的夏雷魁结下仇?但他并不后悔,并不后悔身为严氏的子孙。他有荣耀的先祖,他要重振家业。他也并不害怕,尽管夏雷魁早已扬言要取他性命,尽管严福已经杀死了五名刺客。他感到欣慰,尽管那五百食客早已离去,但还有严福这个二十年前父亲从冤狱里救出的江湖豪杰陪着他。他知道,不论发生什么,严福也不会离开他,就算父亲临终前没有托付过。让他更感欣慰的是,现在他又有了聂政。现在聂政就站在了他的跟前。就这样静静地站着,什么也没说。
还用说什么呢?朋友可以无话不说,同样也可以什么也不说。不过,严天遂还是说了,说了一句:“我还请得起十名一流的高手帮你。”
聂政只说了两个字:“不用。”说完他就走了。没有回头再看一眼。
“你果然很了解他。”严福道,“也许是这个世上最了解他的人。”
“他也了解我。”严天遂望着聂政远去的背影,露出忧郁的眼神。
严福不解地问:“他了解公子吗?”
严天遂轻轻点头:“是。他知道我不能久留他。否则,别人就会知道他跟我的关系。所以他要立刻走。”
“他孤身前往,真有把握得手?”
严天遂一脸沉重地说道:“他是怕人多必然走漏风声。”
严福又问道:“那他为何现在才来?”
“因为他心中还有牵挂。他的母亲,他的姐姐。”严天遂道,“刺客不能有任何牵挂。他并不怕死,但牵挂意味着失败。”
“他现在已经了无牵挂,所以他来了。”
“这就是为什么公子给了张二一百两黄金。”
有了一百两黄金,张二可以娶任何人。更何况是他本就心仪的聂政的姐姐。
严天遂眼里忽然充满了悲哀,道:“但我没有想到他的母亲……伟大的母亲。”
有如此无畏的母亲,儿子绝对不会是个懦夫。
“陈三,明天多担一担柴来,天气开始凉了。”管家夏禄冲着来送柴的叫陈三的人说道。
陈三是个背有些驼,就算不担柴膝盖也会不时发抖的柴夫。要不是陈三的柴晒得干,切得齐,价钱又要得低;要不是他给夏禄的好处是最多的,他哪有资格给夏员外的府上送柴。
夏府的要求可是非常高的。送来的柴必须是至少晒了七七四十九天的,每根柴火必须跟大拇指一般粗细,多一分不行,少一分不可。并且每一根还必须是两尺一寸长。因为那是夏府壁炉口的宽度。夏员外不好色,不赌,不吸大烟,除了贪财没有别的嗜好。如果说喜欢一年四季都要烧着壁炉也是一种嗜好的话,那这就是他仅有的另外一样嗜好了。其实,还不如说是一种怪癖。如果不是怪癖,怎么会夏天也要烧壁炉?一边叫丫鬟扇着从地窖里取出来的冰块,一边烧着火红的壁炉吃最甜的西瓜。
陈三送第一担柴的时候就是在夏天。谁也不知道陈三从哪里来,只听说是从北边逃荒来的。好在他总能砍到最好的柴,总能满足夏府苛刻的要求。当然,他给夏禄送的钱也是最多的。少赚一点对他没关系,一个人能花多少呢?管家夏禄也乐得落个善人的名声。关照陈三这么个窝囊废,没有人会有意见。当然,还有一个原因就是陈三很爱干净。虽然一身破烂补丁,却很干净。他肩上的扁担和担里的柴都比别人的干净,甚至脚下那双补得早已看不出原样的布鞋也很干净。夏员外也很爱干净。已经有十个烧火的佣人被他打得半死给拖了出去,就因为壁炉里的灰撒了一小点在炉边的地板上。陈三就不会让一片炉灰飞出来。夏员外很满意。
于是,除了送柴,陈三又开始负责烧火。送了三年的柴,烧了两年的火,陈三从来没有完整地说过一句话。大家几乎都怀疑他是个哑巴,就连夏员外都认为他是有些弱智。当然,这都是韩县令倒下之前的事。当韩县令连叫都还没来得及就倒下去的时候,所有的人都发现自己根本就全看错了。至少,夏雷魁现在就已经明白,自己再也不会有任何机会了。尤其是当他知道是严天遂派来的刺客的时候。其实,他早就想到严天遂会派人来杀他。只是,没有想到杀手竟是这个驼背窝囊废陈三。
任何人也不会想到。因为任何人也不会想象得到陈三身上会有刀。陈三每天进来的时候都是搜过身的,今天更不例外。因为今天韩县令要来跟夏员外喝酒,他每年只来一次。更令人想不到的是陈三是怎么出刀的。一把一尺七寸长的柴刀居然会有这么大的威力,居然会是这么快。快得根本没有人看见他是从何处出刀。只知道陈三像以往一样趴在那里往壁炉里添柴,然后就见一道弧形惨白的光在大厅绕了一圈后,落在了夏雷魁的脖子上。
当白光落到夏雷魁脖子上的时候,屋里的人全都倒下了。四名护卫,三个丫鬟,两个佣人。最后倒下的是韩县令。其实只是一把普通的柴刀,只不过磨得比别人锋利一点而已。但只要到了聂政的手里,那就一定是把真正的杀人的刀。就像聂政遇见了严天遂一样,才能体现它真正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