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5年第8期

“鸦片虫”一家的长恨歌

作者:唐谟金




  婴儿降生 焉知是喜还是忧
  丈夫吸毒 道是可恨又可怜
  
  满天阴云笼罩着远远近近的山峦。蓝家寨,寨中有数百户人家,大多是苗民,也夹杂着少数汉人和侗民。寨中一口百年古井长年不断地流淌着清悠悠的山泉,供寨民们饮用、洗涤和灌溉。因此,人们将这眼古井誉为“龙井”,成为远近闻名的一处风水宝地,也有人干脆就将这处地方也叫做龙井。寨子周围,有几十棵百年老树护荫着,将山寨点缀得有模有样。
  然而,这里的生产却还停留在刀耕火种的阶段,加之近些年常闹兵灾、土匪,人们的日子大多过得紧巴巴的,吃不饱穿不暖。富裕的没几家,寨中的首富是住在寨头上的那个长得肥头肥脑、蓄着短八字胡须的寨佬滚布一家,家里有田有地有山林,那寨子下平坝上的水田,他就占了一半多。他平时出租放贷,又常在湘黔古道上做贩运生意,赚了不少的黑心钱。
  这天一大早,一群花喜鹊在寨边的大树上“叽叽喳喳”地歌唱,可是没多时,又有一群黑乌鸦“哇哇哇哇”地嘶叫着掠过山寨上空。山民们不知是喜还是祸,被搅得心神不宁。
  “哇,哇……”突然有一阵婴儿的啼哭声打破了寨中的沉闷和死寂。
  原来,这是蓝富生的孩子降生了。
  蓝富生住在寨尾的坡地上,用竹篾搭成、杉木皮覆盖的几间简易棚子就是他的家。
  蓝富生的婆娘祝月娥已经在痛苦中挣扎了三天了,终于产下了一名女婴。三天来她滴水未进,又饿又乏,头发散乱地蜷缩在破被里,那张原本端正漂亮的脸,此刻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嘴唇干裂,气喘不匀,那九死一生的样子实在令人心惊又心疼。
  接产婆总算松了一口气,一边向主人家道喜,一边跟富生娘忙着用一些破布给新生的小生命包裹,一边还埋怨着:“真不像话,什么吃的都没有!……唉,做你们家的媳妇命真贱哩!”
  阿公阿婆见了这个小孙女儿,苦笑着连忙抱在怀里亲着。可是,孩子的阿爸──形容憔悴的蓝富生看了看,却连连叹气嘟哝着:“唉,早不生晚不生,偏偏生在这个时候!……”
  这是为什么?唉,他是被鸦片害苦了!
  蓝富生一家起先并不穷,在当时足可列入“小康之家”的行列。他家有几十亩田地,寨里也有属于他的一座宽敞明亮的吊脚楼,一应家具齐全。婆娘的娘家也颇为富裕,他们拜堂成亲时,娘家就给了十几抬像模像样的嫁妆。他们婚后家庭和睦,夫妻恩爱,生活过得和和美美,令人羡慕。
  几年前,这里遭遇了百年大旱,干死了蛤蟆饿死了老鼠,连那眼龙井都枯竭了,田里颗粒无收。当地政府和富人逼租逼息却如狼似虎,穷人们只好纷纷离乡背井出外逃荒。
  富生家里也一时难以为继。身强力壮的他也就随大流,跟随一些人出外搞副业,为寨佬的贩运队挑脚担。就从这时候起,他染上了鸦片瘾,成了一条“鸦片虫”。
  人一旦成了“鸦片虫”,就是像老牛掉进深泥潭———难以自拔了。这儿有一首民谣唱道:
  鸦片烟,像橙糖,叫你立即倒横床;
  押了田地卖屋场,卖了屋场嫁婆娘;
  倾家荡产无奈何,手拿棍子靠门框,
  东乞西讨难饱肚,活活饿死大路旁;
  妻离子散后代苦,流落他乡实堪伤。
  富生吸上大烟后经常精神萎靡不振,呵欠不断,常流眼泪和涎水,脸色发青,人变成个瘦猴子模样,身子骨垮了,重活不能做了。
  为了保证这根鸦片枪冒烟,一年得开销两三百块银元。他家的日子就像老太太过年———一年不如一年了。不到两年,就把一个殷实的家吸穷了:几十亩田地变卖了,妻子的嫁妆变卖了,最后连吊脚楼也变卖了;家里剩余的家具,一个锅鼎,一只饭碗,他都要将它卖了买鸦片。到了夏天,就把冬天保暖的棉絮也卖了。祝月娥劝他,埋怨他,他都不听。把他说烦了,就对月娥拳打脚踢,或是摔盆丢碗。有时觉得心里愧疚又躲到一边抱头大哭。
  月娥娘家看不过去,一方面苦口婆心规劝富生戒烟,一方面又出钱让他再修一座吊脚楼。但他的毒瘾就是戒不掉。没过一年,又把那座新修的吊脚楼变卖了,落得如今这等凄惨模样……
  月娥苏醒过来,直喊肚子饿。是呀!人家坐月子要炖鸡炖肉吃蛋吃红糖补身子,可她连稀粥都喝不上,难怪丈夫说她早不生迟不生,偏偏就生在这个时候!
  这时候,阿婆给她倒了杯白开水。月娥张开干裂的嘴,将水一饮而尽,才觉得稍微好过些。孩子却哭闹着寻奶吃。月娥没吃没喝,奶头干瘪得像两个干丝瓜包,哪有奶水?孩子哇啦哇啦哭个不停,直哭得声嘶力竭。
  “造孽呀!”阿婆把小孙女抱过来,轻轻拍打着,摇着,哄着,也给她喂了点白开水,才暂时收了口。
  陪坐在床沿上的富生看到这一切,忍不住滚下泪来,哽咽着对月娥说:“都是我不好!月娥,我对不起你们娘儿俩……”
  “唉———”月娥无力地抓着男人的手,噙着酸楚的眼泪说,“谁叫你染上鸦片瘾,又不下决心戒?……这孩子怎能长大哟……”
  月娥的声音细微得像蚊子叫,可是富生听了却像棒锤一样重重地敲击在心头。
  不一会,富生又打起呵欠来,脸色发青,倦伏在床沿上。
  “罪过啊罪过……”月娥知道他是毒瘾又发作了,既心疼又怨恨,噙着眼泪喃喃地说。
  第三天,月娥娘家阿妈闻讯,大老远地赶来“打三朝”了,给她带来了老母鸡与鸡蛋,看到自己的女儿坐月子竟连稀粥也没得喝,心里无比埋怨蓝家如此待她女儿,但又不好发作。只好拿出带来的几升米给月娥去熬粥。
  月娥一见到米,抓了一把就往嘴里塞,大口大口地嚼起来。
  “你疯啦?”她娘连忙制止道,“这生米怎么能吃?”
  “阿妈啊,你哪里知道?”月娥流着眼泪说,“我已饿了三天了,看到米……我巴不得立即将它吞进肚里!”……
  梧桐绿了又黄了,芭蕉青了又枯了。岁月蹉跎,月娥的女儿已经3岁了。这棵苦苗苗,父母没给她正式取名,大家就随口叫她苦妹子。
  就在苦妹子刚满三岁时,富生一家终于破碎了———
  
  不奈其何 抛子离家寻归宿
  浪迹天涯 吃苦受辱遇贵人
  
  原来,这三年来,月娥的家境更趋贫困。丈夫的毒瘾也没戒掉,面黄肌瘦的像个病夫,不能做工挣钱了。好在月娥有一手好针指手艺,衣服、鞋子都做得又好又快。她就经常给有钱的人家作针线活,一天大约能挣得一升多米。加之寨佬滚布常给他家借些钱米,勉强维持半饱的生活。总之,这三年,月娥不知道是怎么熬过来的。
  以前,娘家家境还不错,困难时还能帮一把。由于丈夫吸鸦片的高额消费,渐渐地把个殷实富有的娘家也拖垮了。
  这个家实在难以兴旺了,甚至连维持的希望也变得渺茫,丈夫的精神崩溃了,月娥也绝望了!
  有一次月娥走娘家,娘家父母悄悄对她说:“月娥呀!谁知你的命这样不好,嫁了个没出息的鸦片虫!你不能一辈子这样受苦啊,你就改嫁了吧!”
  “改嫁?我跟他既是结发夫妻,一日夫妻百日恩,怎能抛舍得开?”月娥摇摇头。
  “你别太死心眼了,即使你不为自己的将来打算,难道就不为孩子的将来想想么?”
  “那么,我又能到哪里去呢?”
  “俗话说,头嫁由父母,二嫁随自身。你自己拿主意吧。”
  月娥犹豫不决,她实在不忍心抛弃自己的丈夫和孩子,也实在不忍心对丈夫和公婆提起如此绝情的话题。
  月娥这边还在顾虑重重,哪知阿公阿婆见儿子依然戒不掉烟瘾,也万念俱灰了。这一天,竟避了儿子,含着泪悄悄对月娥说:“月娥,你是个好媳妇,我们实在舍不得你。只怪我们那不争气的儿子让你受这么多的苦———为了你的前程,也为了苦妹子能够活下一条命,你就赶快带她跑了吧,跑得远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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