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7年第1期

生造一个林黛玉

作者:吴芸真




  随着他身影的消失,我开始怀疑是否遇见过他,是否有过那份文件,是否有那些宛如真真切切又若虚虚假假的故事。我真的很希望江轮上的一切都没有发生,我也如其它旅客一样,有一份安稳之心情。我之所以离开大串联队伍,提前回武汉,是为筹备婚事。而今,这份满纸批判揭露且大名赫然忝列的文件,像黑影一般自江轮跟定我,撵之不走,挥之不去。原本神经衰弱,这时节更甚,胡思乱想,甚至担心这不祥之兆会影响婚姻,不想结婚了。
  挨过新年——1967年,新春结了婚。但那位同船校友却一去不复返,这原本重荷的心,又沉沉浮浮地悬了起来,让人难以琢磨,明明是真实的珞珈校友邂逅,却又仿佛是一段了无痕迹的梦幻,只有等待。等来的将是甚么?误判的文告?尖利的伤痛?还是打翻在地,踏上一只脚,永世不得翻身的檄文?
  
  红头文件的标题是:“中文系阶级斗争新动向”
  
  春寒料峭,这位同船校友跨过了新春,寻踪似的找到了我的新址——我婚后夫君的单位。一个大信封递给我:“想办法借出来的。有编号。两天后我来取回。”话很轻,为避免来客登记,他没进大门,说完便离去。我居住的新址是个新闻单位,在武汉地区两派斗争激烈的当时,它被看做算是很权威、很政治的那一类机关单位,其保密、保安管得严格。我不在这里工作,对它也心存警戒。
  手中像托着一块红烙铁。我飞快地上楼,这时下午人们刚上班不久,没有人见到我的慌张,进了家门即下锁,迫不及待地抽出文件,心里怦怦直跳。一排红字跳入眼帘,是武汉大学的文件,有编号,内文标题好像是:“中文系阶级斗争新动向”。文很长。这份文件似仅载此一篇。
  首先翻找有关我的那部分——整整一段“吴云贞”约有五六百字,大意是:父亲长航工程师;上中文系几年后,偏好古典文学,遇风花雪月,吟诗作词;爱读《红楼梦》,中毒很深;常以泪洗面,清晨以手指枕,“点点泪痕,何时能干?”还学黛玉葬花;受没落阶级思想影响,进校时还申请入团,高年级不再求进步;是受封资修文学毒害影响很典型的例证。文中还引了我的日记。
  这篇“阶级斗争新动向”,历数了中文系师生受中西文学“毒害”的一些例证,扣了各式的政治“帽子”,点了不少师生的名:如“丧失立场”,系党总支书记李毅成以《资治通鉴》求教于“右派分子”程千帆;如“向往资产阶级腐朽生活”,点了1962年毕业的一位女生,她欣赏西方的“昏黯的路灯下,一辆四轮马车咚咚咚地从石板路上走过”;如“歌颂个人奋斗”,点了低班六五届一位男生,他的诗颂扬了百花凋零、肃杀时节的傲雪红梅……
  读红头文件,开始心惶惶的,不知给定的甚么罪。读了两遍,心中不由得恨恨的了。
  这哪里是我吴芸真哩?这明明是生造出的一个“当今林黛玉”嘛!
  我恨不得大喊几声:“这不是我!不是我!”
  红头文件说,爱读《红楼梦》。读这部古典名著我比同窗或许要早、次数要多,这不假。我的毕业论文选题是《试论<红楼梦>的细节描写》,事出有因:父亲出生于大家族,家中有名著藏书,我少小时他常因我是独女而选《红楼梦》一些篇章让我读,意在学些人情世故、礼仪风范,且家中留有四十年代评“金陵十二钗”每个人物的剪报和有关“红学”著名学者的评介,这给我留了个近水楼台。于是想就近得月。毕业论文是五年学业成绩的标志,且论文角度又是综合整部小说来写的,要在不到一年时间翻遍《红楼梦》(人民出版社1957年整理本)的四大本和《石头记》两厚本,还要参阅许多“红学”有关书籍,要做出一点学问来,能不认真投入进去吗?选题定了,这时不管对它“爱”与“不爱”,都得去读、去参阅、去做笔记、去分析综合,然后根据自己的理解判断予以归纳并升华,发表自己的观点,写出只属于自己的有特色的论文来。我的毕业论文,我自认为很不错,读过的同学也有同感,可惜按规定交卷时间晚了一周。导师不悦:“晚交要扣分,不然是可以得满分的。”做论文是一个理性的过程,过来人都十分清楚。
  红头文件说,常以泪洗面。读这一段,我自己都好笑。孩提时患肺结核时好时坏直至考大学,十来年落下好激动好感动的毛病,激动不已即落泪。记得让我激动得一场恸哭的是1956年6月1日在南京,篝火晚会上我与同班好友尹真(而今南京大学物理系博导)十分激动,十四岁的我们都是中队委,即将初中毕业,不久我便溯江而回武汉,我俩真诚地交换了绸红领巾。这时的我们已读过《古丽雅的道路》、《卓娅与舒拉的故事》、《牛虻》、《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等,革命英雄主义的鼓舞和篝火晚会的激励,我俩久久地握住对方的手发誓:好好读书,将来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我随即上教室打开日记本,用小刀划破中指,写下了“为人民服务”的血书,写完便伏案大哭直至手脚发麻,泪眼婆娑迎来东方发白。那时天真,但我知道为“血书”,我将付出终生代价。直至1967年春十多年,这也是哭得最厉害的一次。1959年入大学仅十七岁,算是“一张白纸”,自认为可以画最新最美的图画,在大学数年深受党的传统教育、正规教育,精神正常的人,怎么还会常以泪洗面?犯神经病呀!想想这真令人不解,原本正规文件应是纪实材料,却变成了艺术创作,还煞有介事的,真是中文系培养出来的好手!
  红头文件说吟诗作词,情感颓废。我日记中是留有不少诗词,不过是借天地花木抒发自己的人生感悟而已:叹过花落如雨的樱,感慨岁月易逝、青春难再的无奈;吟过凌霜傲雪的梅,以歌颂1963年刘道玉等在莫斯科红场“反修”的壮举;赋过不畏风刀霜剑雪压的峰上青松,遥寄对阿尔巴尼亚人民不畏强敌、光荣孤立的赞颂。诗词讲究“兴、比、赋”,有的难免低沉,但并不颓废,更不是中什么“毒”!我曾在武汉大学的校广播台十分积极地工作了四年,曾前后两年在5月3日熬一整夜为“五四”青年节写出激越高昂的政治抒情长诗《青春赞歌》和《让青春更加壮丽》,“五四”青年节清晨在校播出,颂扬“五四”革命精神、讴歌青春的壮美,从而激发珞珈学子的革命精神和政治热情。这诗中哪里找得到一丝一毫的“颓废没落阶级情感”呢?在校广播台四年间,参与了根据电影剧本改编广播剧《自有后来人》(即《红灯记》,当时电影尚未上映)的创作,改编时,接受了我将原剧本的铁梅牺牲改成她上北山抗日、给人有革命后来人的希望这一符合生活本质的结局,广播剧应听众要求播放数次,反映强烈;还与播音组长向前同学共同策划编导了《革命烈士诗抄》配乐诗歌化妆联诵——狱中革命志士戴铁镣在《五月的鲜花》乐声中,抒发埋葬蒋家王朝、解放全中国的革命豪情,在武汉地区巡回演出效果极佳,观众感动得落泪,《〈革命烈士诗抄〉诗联诵》在武汉地区高校文艺会演中获奖。倾心“诗联诵”,对革命烈士十分的崇敬,主导是新中国的建立、社会巨变、党的传统教育等等;还有一个切近的原因,是《革命烈士诗抄》里在皖南事变中牺牲的一位新四军政治部秘书长,是我父亲大学时代的同窗,闹学潮南下请愿的领袖人物,父亲敬佩并怀念他,给我讲述过当年的故事。正是基于这样对英烈人物、革命志士的深厚阶级情感,经过了再创造,才有了深深打动学子和观众的广播剧和诗联诵。它们体现出来的是昂扬的革命激情,是典型的无产阶级革命正气,它与颓废的没落阶级情感绝缘。古人云:文如其人;哲人说:看事物要看主流。不可否认,人有脆弱的消极的一面,但我吴芸真扪心自问,鉴于学习、社会工作、写诗填词以及编创文艺节目,其人生思想主流不敢说百分之百是无产阶级的,至少是积极健康向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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