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7年第1期
生造一个林黛玉
作者:吴芸真
红头文件说吴云贞“葬花”,更是无中生有!入校初仿佛听说,毕业女生曾有人葬花,作为笑谈没介意,不想整材料却落到了我的名下。提及葬花,不由得勾起了我毕业时分的一个难忘的细节:因为恋爱关系已确定,我径直到对方男生宿舍去为他清理东西,一摞书中跌落一只信封,拆开一看,是层层迭迭压干了的樱花瓣,淡黄中留些微红。珞珈樱花怒放是武汉大学一景,以往落花时节,若遇山下风来,纷纷扬扬落红成阵,人于花雨中看景,花在人潮上争春,此时节叹一句“天上人间”也不为过。高年级时住“月字斋”,下课推门进房间,粉红花瓣散落满桌满床,妙不可言。可此刻间从信封里抖落出的残花,却令人极为诧异。他解释说,有同学收集来让他转交给我,要我去葬花。真是莫名其妙!陡然袭来的侮辱感,迫使我立即要去找他们评理,却被他拦住了。想想算了,即将各奔东西,还评什么理!两三年后被勾起来的这个细节,令我疑惑:当初文件中的关于吴云贞的材料在冬日早已写就,早就葬过花了,可现实中的吴芸真却并没有去葬过花!如何是好?于是便在珞珈山最后的一个春日收集了残花,力图辗转递我怂恿我去完成“葬花”,变“虚拟”为“真实”。倘若果真如我所推测的,那可真是太不可思议了!同窗如友如兄弟,相煎何太急?
武大以“中文系阶级斗争新动向”为题,用“红头文件”形式内部发文,无疑是一枚重磅炸弹。按文中所述师生受“封、资、修”的毒害,这个系和这些人是无可救药了,包括五百字写的这个“吴云贞”。如此一来,这些师生不都被推到阶级斗争的另一方去了吗?
面对红头文件,五载珞珈山生活历历在目,浮想联翩,我兀自坐到黄昏。我自认为是党和国家培养出来的当代大学生吴芸真,却被人刻意精心(不敢说是“别有用心”)艺术加工创作出了一个封建社会林黛玉式的“吴云贞”,白纸黑字,变成铁定的事实了。1964年毕业前夕,让我导排诗朗诵《毕业之歌》时,诗中有“社会主义的大学生/却要去做封建社会的林黛玉”。诗,崇尚想象、夸饰,有谁去“对号入座”?我并不曾介意。从毕业到1966年“文革”初期两年多,一份内部红头文件将这顶不明不白的“帽子”,真真实实落到了我的头上!
夜,将红头文件,放在新婚的夫婿也是同窗面前,他很认真地一页一页读完,对“吴云贞”的那段反复看了几遍,“青年学生的事,竟然上到阶级斗争纲上去了!”他一脸严肃,而后久久不语,想必感受也很复杂。我告之读后感,并说明武汉大学运动闹得厉害,文件取出很秘密。
新婚刚一月,相对无言,一夜无寐。
他再次来到我家,带来“关于吴芸真的汇报材料”
第三日,那位同船校友匆匆将红头文件取走,临别前他宽慰我:“吴姐,既然材料有许多不真实,您就别太介意它了。‘文革’开始后,各系都收集有学生的材料,只是中文系的最早最全。年末年初我不在校几个月来,在校学生将它们当作‘黑材料’来抄的。”时隔两日,本系一位因“文革”而未能在1966年毕业的校友来祝贺新婚,谈起系里有张大字报说,吴芸真分配到省里,是阶级路线有问题。(大字报作者有所不知:1964年的分配方案是历届最好的,四十多人上北京中直机关,余下到业务部门的也不少。宣布分配方案念到最后我是倒数第二个,是分配方案中最差的)。这位校友是党员,于是我讲到了红头文件,他认为对我不公正。不久,他再次来我家,带来一份几页纸的手写文稿——关于吴云贞的汇报材料,时间是1964年初,即毕业前的社会主义教育运动中。他说,“文革”自批判资产阶级反动路线以来,学生前后几次抄出过“黑材料”,这是在已抄过的“黑材料”堆中翻找而得的。还说,从这褪色的墨迹可以肯定,是你们年级的人操的刀!
这是一方格稿纸,钢笔字不算好看但工整。内容即是红头文件吴云贞那一段的概略,只是文笔远不如文件那一段那么精致漂亮而已。
当晚,将这份不同于红头文件的材料,放在是夫婿也是同窗面前,并问,这是谁的手迹。他读后很震惊,脸色变了:“这太过分了!”他拿着材料——真凭实据,要去问同单位的同班同学——曾先任过团支部书记、后入党任党支部青年委员。我对他说,我不否认我有“小资产”的东西,但这写的不是我!他下楼去找当年的青年委员谈了很久。
因为是亲历,这位党支部委员记忆清晰,当年参与的人和事他一一道出:经小组、团支部、班级、年级党支部、系团总支专职书记,反复几次修改加工,最后由团支部的人誊清上报。他说,其间还派人背地“弄到”我的日记。这位委员还谈到“社教”和北京来人搞调查的事。毕竟是属“整材料”,且层层加工层层加码,叙事完后,这位青年委员自觉有愧,向我的夫君说“很抱歉”。并向我转致歉意。
一声“抱歉”,能改变那段历史——那段冤屈吗?
我打电话给父亲,他匆忙由远方水利工地赶回来。我将红头文件和上报材料的整个过程细说一遍,为冤屈落了泪。父亲神色凝重。他读了上报材料,在一些重点处画上记号并归纳好几点,然后深深叹了一口气:“从大学寄工地的信中看,你很努力,是个要求进步的孩子……”父亲没说下去,空茫地望了望窗外。
我深深地埋下头,虽是冤枉的,但出了这样的事,让他伤心、着急,我愧对老父亲。良久,父亲将材料递给我:“是则是,非则非。既然是不实之词,留它干什么?”材料捏在我手上,依旧沉甸甸的。父亲语气平缓,一字一句:“从小教你诚实听话好学,没教你学会躲避伤害。你要摆脱这事,要学会成熟。人生苦短,教训太沉痛了,你要牢记它一辈子!”然后说,“烧了吧!”拉上窗帘,看着我在脸盆里点燃手上的材料,直到它化为灰烬。
大约见我含着泪,父亲深深叹了一口气,语重心长,令人终生难忘:“你小时候孱弱多病,不能走路,我和你母亲没有气馁,没有放弃,坚持治疗扶你锻炼,一年后你终于直立迈步。人生也是如此。记得李白的诗吗——
“行路难!行路难!
“多歧路,今安在?
“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
“你想想,谁在人世间也沉浮难料,但只要尽全力,不放弃,不苟且,虽不能功勋卓著,也能在某方面有所成就,滴水穿石嘛。你好自为之!”
父亲当晚要赶回工地,那里也在“闹革命”,但大坝工程进展离不开他这个“老总”。穿过闹市去车站的路上,父亲说了些轻松的话题,月台上父亲沉默许久,问:“你记得《红楼梦》第一回‘幻境’那副对联吗?”没等回答,他继续说,“‘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真假难辨时,就靠自己行得正,做得真了!”我记住了。父亲上车后抬起车窗,俯身说:“过完春节到现在,你瘦多了,回去好好睡一宿。往后别再提起今天的事了!”父亲走了,留下的是城市的喧嚣和高天的冷月。儿时,父亲每逢晚归便不换装,西装革履地将我牵着,趁着月色在庭院里踱步,有时猜谜背诗,或讲北方老家的故事;有时默默不语,只听见他笃笃笃的脚步声。今夜,冷月追逐的南行火车上,父亲能安然入睡吗?
我丢下十个月还未断奶的女儿,奔赴干校驻地——沙洋农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