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7年第1期

生造一个林黛玉

作者:吴芸真




  干校中期,我曾被派去当老师,在子弟学校的小学、中学任教,教出了“四好班”。我很尽心、很投入,讲课,讲革命故事,教唱歌、跳舞、唱戏,带去拾稻穗麦穗、积肥、采中草药,搞夜行军。许多学生表现出众,我得到了学校的鼓励和家长的好评。开始课堂是沙土地上建的单座芦席棚,敞门敞窗,讲课时常有不相识的人在门外观看,后来才知道是宣传文教系统的,再后来重新整编团队,我要求回连队。参加劳动中,与这些同志也熟识了。他们夸我教得有声有色,人也是朝气蓬勃的,“看不出什么悲观厌世的东西”,其中一位就是宣传部的副部长。
  干校后期,住上了瓦房,电灯也很亮了,晚上也不开会了,在学习规定的马、列的书外,我通读了《马克思恩格斯书信集》。厚厚的两卷,两位伟人的通信,令我震撼:为撰写《资本论》,马克思负债累累;为担负马克思全家的生活和革命活动经费,恩格斯不得不去做资本家式的工厂管理。信中透出信仰的坚定,也透露出一些现实生活中的无奈!伟人,在某个时期、某个生活层面,有时也很无奈,可为革命他俩现实面对,一往无前,在人类历史进程中创建了最先进的理论体系——马克思主义。在《书信集》里,感到两位革命导师很亲切。那时,已有个别人抽调回武汉,夜晚聊天打牌下棋的多起来。可我想想自己,大学毕业七八年,除了运动和劳动,没有一天是搞正式业务工作的,珞珈山五年所学能用的有多少?不趁着假日和夜晚读点书,一直劳动下去还勉强,三十来岁一旦分配,不是一个不学无术的废人还能是什么?这时的读书,是心怀虔诚的。
  我终于以我脚踏实地的有效工作,以超负荷的自觉劳动,以认真的读书态度,让人认清了一个真实的我!干校两年了,我学懂了许多东西,不管别人如何看待干校,干校生活改掉了我一些东西,学懂了许多,不再虚幻,变得踏实,也有了一些自信——一步一步地走好人生道路。
  相比宣传文教系统干校的同志对我的同情与关怀,来自珞珈山的看法似乎并没有改变。在省干校汽车站,我遇见了当年的系团总支书记。她为毕业分配的事,曾找我谈过话,说我是独女,按政策应留武汉,不必填外地了。她的笑容很职业化。我表示不希望照顾想离家北上,她脸色陡然一变,说以我的情况,工作单位很难找。我感谢了组织的关怀。她的笑容和严肃,至今我记忆犹新。在站外等车,她双手插在褪色短大衣口袋里,满脸风霜,头发蓬乱,看来在武汉大学五七干校有些时日了。我上前自报家门,她认出我来,我谈起红头文件的事,想听听如今她怎么看。可能这事触动了她什么,脸色沉了下来:“那材料是‘文革’前的,有‘四清’文件,没有错!那是材料,还有什么可翻案的吗?”或许她察觉失当,又降低了音调,“材料好像是刘永济女儿、那个报社记者写的。封资修的毒害是事实,阶级斗争的事实,是谁也改变不了的!”接着她声明不在中文系了,不管这些事,抖了抖大衣转身一边去了。
  
  在我省乃至中央宣教部门,都认定武大中文系有一个“葬花的林黛玉”
  
  1972年夏,我告别干校,回到了文化局系统,1973年参与创办《湖北文艺》。打倒“四人帮”后,过渡到省文联的《长江文艺》。这里的人们都从干校来,有的曾看过我教学,我们一起劳动,他们接受并理解我。从此,我有了一个宽松的工作环境。一位学长亲口告之,“文革”初期她为我辟谣,平抑了众多人的责难。一些文学前辈鼓励我,“名牌大学毕业的,只要努力,你会成为很不错的编辑”。经历“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的学习和党中央为冤假错案平反昭雪后,编辑部议论那位曾部长隆重平反的事,一位编辑说:“小吴!你也有点‘冤’、‘假’、‘错’,可没有‘案’!连‘平’个‘反’的机会都没有!”我先是一愣,立即回过神来:“我早就给自己平反了!“对!”两位资深编辑立即附议,“在干校你教学时,群众大伙就给你‘平’了‘反’了!”在文学前辈这随意笑谈间,忽如一阵驱云祛雾清凉的风,我心中豁然开朗:将近二十年里的那些阴霾的日子,真正已成为了过去!
  毕业十年才开始正式工作,我很珍惜,很投入。八九年后我已是个较称职的编辑了。
  一日,我去《长江日报》宿舍串门。主人是一个新到的负责人。她住报社宿舍,书房布局如她人一般优雅。我落坐在靠墙的沙发上。她挪过书桌前的椅子对面坐下,开启的话语很亲切,对我的协助予以褒奖,辞令讲究又娴熟,若落在纸上便是一段不错的评鉴。创刊期间谈的都是组稿、版面,未及其它,这时节时间很从容,我感谢她的信任,为获得这一锻炼机会而感到荣幸。沏茶的水开了,她走了出去,我环顾墙壁,一片空白。她进书房,我随即建议:“这墙上似应挂上刘永济老先生的墨宝。”许是书房寂静,我的话让她微微一愣,缓下来她说:“‘文革’初抄家抄完了,一幅都没留下来。”转问:“你听过他的课?”“六十年代初听过一次讲座。”我说起印象最深的事:1959年进校之初——刚进中文系,一位办公室的教师介绍说,“开学了,原本老系主任全国有名的‘五老’之一刘永济教授要来同大家见面的,可是为开学他写了三个字,他一向写字很专注投入,结果累得出了一身汗,病了一大场,不能来见大家了。”先生对事业的投入,传为美谈,令人难忘。
  “那时我家在二区!”她的话很感情,轻柔的话语,不经意地流露出对父亲的怀念。“我知道,您是刘永济先生的女儿。”我声音也不大。她有些惊诧。我说出了协助她创刊的缘由——我是慕她的名而来!
  还在珞珈山时,走出了“三年困难时期”,武汉大学为使中文系著名的“五老”之一刘永济教授学术后继有人,特将他的女儿——颇有声誉的报社记者调回他身边。一堂文学史课,大家刚坐好,一位女士进来,她一袭浅米色西装套裙,自然波浪式短披发衬着端庄的面容,明亮的双眼透出睿智,右手拿着褚红色大开本笔记簿,她略微巡视了一下,然后坐在第二排边位上。她将一教室的目光都吸引了过去:优雅自然,却光彩照人。我心中钦慕,暗想:将来我也要像她一样!
  我将二十年前的这段往事细细道出。她说,绝没想到她的出场有这么大的影响力,只连说“老了老了”,看得出“文革”对她的伤害很大,她头发依稀花白,人也纤弱了,但依然娴雅睿智。
  “还有您绝没想到的——‘慕名而来’的第二个缘由!”我笑了笑,刻意淡然地说出那段沉淀于心灵深处的往事:“文革”初期的“红头文件”;1964年的材料;曾部长的报告;系团总支书记在干校的指认。
  我带一点自我调侃又毫无伤人的语气说:“那材料里写有个葬花的吴云贞,指的就是我。”我尽量把话说得缓和一点,怕吓着她。
  “真的吗?”这是她决没想到的事,一脸困惑地盯着我。二十几年前的材料里,除了程千帆先生以外,可能她一个也记不住。而今,一个被她“写过的”名字就立在她眼前,她能不感到诧异吗?世界真太小!
  我赶紧解释:因是陈年旧事,又多有不实,我并不在乎了,只想问问材料形成的过程。
  她轻叹一声:“真对不起啊,小吴!”一双明眸暗淡下来。一切安慰都是多余,书房静静的,给予她和我搜寻往昔的空间。她很快调整了情绪,慢慢地叙说当年的情景。她也许是心怀歉疚,很客观很平静地回述。我低着头,没有正面看她,怕影响她的思路,更怕搅乱她的心境。她的声音像缓缓的流水,随着她的回忆,珞珈山上的生活场景不断在我的眼前翻过。
  我的笔拙,只能简述这一过程:她回珞珈山,是组织委派,任务单纯:为父亲刘永济教授整理学术成果。因而,她极少参与中文系的活动,同教师联系也不多。一位副教授自称是她父亲的学生,从驻苏大使馆回国不久,常去她家,与之熟悉了。他当时在政治上很受信任,她并不清楚这些零碎的材料怎么会集中到他的手里。这也不是系里交办给他的任务,他只说自己整材料不内行,来请她帮忙。她碍着父亲这层,勉强接受了。但材料涉及师生个人,又很零散,凑不成文章。她以此推脱。副教授带来补充材料,才知道武汉大学在师生中大搞“社会主义教育运动”,而北大没搞。高教部和中社科院文学所派了人来系里作文科教学调查。这个要整的材料是否为调查而整的,她一概不知。因为有了补充,她分几种思想类型整理成文。交稿后,她再也没问及此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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