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9期

微风入林

作者:迟子建




  罗里奇卫生院的灯,大都是那种从棚顶顺下来的一截电线吊着的白炽灯。那灯在夜里一亮,看上去就像一只只熟透了的鸭梨。不过这鸭梨水灵的时候少,因为它很少被擦拭,蝇屎和灰尘附在玻璃泡上,有意无意中,就把它生就的亮度给削弱了,少了几分明媚。而值班室的灯却不一样了,它是一顶桦皮灯,六角形。桦树皮毛茸茸、白莹莹的那面做了灯罩的里子,灯一亮,犹如照耀着一片起伏着的雪地,投下的光给人一种清凉之感。而灯罩的外面,也就是光滑的那面,描画着五彩斑斓的飞鸟和云纹的图案。这灯轻巧美观,人见人爱。不知道的,以为它出自罗里奇那些擅长桦皮工艺的鄂伦春族妇女之手,其实呢,它是卫生院的护士方雪贞巧手而成的。
  卫生院的医生和护士加起来才七个人,方雪贞每周要轮上两个夜班。她喜欢值夜班,不单能尽情饱览她喜爱的桦皮灯,还能随心所欲地欣赏窗外的夜色。
  罗里奇大约有一千五百人,汉族人和鄂伦春人各占一半。别看这地方不大,但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衣裳铺、食品店、杂货铺子、粮油店、饭馆酒肆、理发铺子、寿衣店应有尽有。要说生意最好的,自然是饭馆了。本地的酒客虽也有一些,但终抵不过那些过路的食客多。罗里奇在塔呼公路的中间地带,一侧连着的县城叫塔里,另一侧连着的县城叫呼源。有了这两座县城,罗里奇就像一根长丝带的两端各坠着一颗珍珠,少不了沾了过往车辆的光。车主总要在中途歇歇脚,吃顿饭,风景优美的罗里奇自然成了首选之地。
  罗里奇乡卫生院在东山坡下,是一幢东西向的红砖房,开南门。卫生院规模不大,只设内科、外科、儿科和妇科,住院处也不过设置了十张病床。就是这样,这病床也从来没有满员过,最多时不过住了六个人,那还是前年有六个人在一家酒馆吃了不新鲜的海虾集体中毒了,被一齐拉到卫生院急救,他们才迫不得已住了两天。通常情况下,这病床都闲着。有了重病的人,大都转院到塔里或呼源了,本地的患者,有个头疼脑热的,大都来抓些药,打打针也就回家了。尤其是那些鄂伦春人,他们生了病后,还有一部分人沿袭着老习惯,请萨满来“跳神”除病。所以卫生院的医生和护士是比较自在的。
  这是冬天的时令,未到三九,可天却较往年同期要冷许多。山岭间已是白雪皑皑。方雪贞穿着一件雪青色软缎棉袄,戴一条白色兔绒围巾,到卫生院值班去。她喜欢走雪路,爱听它发出的“吱咯吱咯”的声音,感觉雪路是在和她说着悄悄话。冬夜的晴朗与其他季节的晴朗自有不同,它不似春夜的晴朗那么温柔,不似夏夜的晴朗那么恬淡,也不似秋夜的晴朗那么深沉。冬夜的晴朗千变万化,月圆时,那晴朗是透彻的,山影、人影和房屋的影子看上去清晰得如同在白昼中;月半圆时,那晴朗带着几分抑郁之气,所有的景物都仿佛罩着一层冷雾,亦真亦幻;而月残时的晴朗,由于有满天的繁星帮衬着,倒显得异常的祥和、柔美,星光不绝如缕地倾泻而下,仿佛凭空给雪地点缀了一层皂花,让人有如沐浴花香之感。
  方雪贞走进卫生院时,张医生已经先她而到了。张医生年近六十,瘦得两颊沟壑纵横,终日呵欠连天的。有一次他挂着听诊器给一个患者听肺子,竟然打起了瞌睡,所以得一绰号:张迷糊。方雪贞值班,总是与他一组。按理说方雪贞也是一个容貌秀丽的人,虽然年近四十,但她身材俊美,肤色白皙,再加上一双笑盈盈的杏核眼和月牙形的唇角上翘的嘴巴,看上去妩媚动人,可张医生并不多看她,也不爱和她聊天。值班时,张医生会对方雪贞说:“我先迷糊一会儿,有事情叫我。”就进了住院处的病房空床,蒙头大睡起来。他所说的“一会儿”,其实就是一夜。即使来了急诊,只要是方雪贞能处置的,就不叫醒他。原来方雪贞不明白自己为何总是与张医生一组,后来无意中问到王院长,他笑着对她说:“你家陈奎嘱咐过我,说你只有跟张医生在一起值夜班他才放心。”方雪贞红了脸,嗔怪道:“他倒有心计,也没和我说过。”王院长调侃道:“我们这些年轻力壮的人,倒是没有福分和你一起值夜班,看来人还是糟粕一点好,没人惦记!”所以方雪贞单独和张医生在一起时,常想起“糟粕”二字,有时竟把他当成一截枯树,想着没准哪一股风就会把他吹成一堆灰。
  张医生寡着脸看了一眼方雪贞,算是打过了招呼。
  方雪贞边换白服边对他说:“张医生,你去休息吧,有事我会叫你。”
  张医生说:“三号床的我查过房了,心跳、血压都正常了,病情基本稳定了。你再过一个小时给他注射一支镇静剂,他需要好好休息。”
  没等方雪贞回答,张医生已经像一缕烟似的飘然出了值班室,睡觉去了。
  卫生院一周前收治了一位突发脑栓塞的患者,来时他嘴斜眼歪,神志不清,经张医生抢救后,已经脱离了危险。陪护在卫生院的,是患者的老婆子。他们也有儿女,不过只是在下班时,观花灯似的集体来看一遭,夜晚皆由老婆子服侍。方雪贞推开病房的门,见老婆子拉着老头的手,无限怜爱地把头俯在他腋下,这令她格外感动。
  查完房,方雪贞回到值班室,拈起一块微湿的纱布,踩着凳子,去擦拭悬垂着的桦皮灯。其实这灯并没什么灰尘,可是值夜班时,她总要拂拭一番,其实她心里也知道,自己不过是想仔细看看那些羽翼鲜明的鸟和云纹的图案。
  方雪贞一共画了十二只鸟。桦皮灯六个角,刚好每一角栖一双。那鸟有的引颈高歌,一派昂扬之气;有的则羞怯地低着头,一副惹人心疼的娇俏模样。卫生院的医生看过这上面的鸟后,都叫不出名字,请教方雪贞,她说她也叫不出这鸟儿的名字,就叫它们“天鸟”好了。别人就打趣她:“敢情你还想当造物主,弄些谁也不认识的鸟唬我们啊!”
  的确,方雪贞并没有参照着画眉、麻雀、燕子、黄鹂等鸟的形态来画鸟。她描画的,都是想象中的鸟。它们的羽翼色彩繁杂,有深红、古蓝、葱绿、银白、橙黄、深赭等等。而鸟的头,基本是单色调的,要么纯黑,要么纯黄,要么纯红。值班室有了这样一盏灯,即便是到了冬天,也给人一种春天般的莺歌燕舞的感觉。
  欣赏完桦皮灯,方雪贞把凳子挪回原处,站到东窗去望风景。月亮已经出来了,看来它才升起不久,还有些懒懒的样子。月光下的山林和积雪看上去朦朦胧胧的。方雪贞想也许是室内的灯光使窗外的雪景显得暗淡了,就关了灯。待她站在黑暗中再望窗外,果然,那风景与先前大有不同了,月亮看上去清澈逼人,全没了慵倦之态,而山林雪地的轮廓也清晰可辨,且放着荧荧白光,仿佛被涂了一层蛋青。看来站在光明处赏夜景,不如在暗处来得美妙。
  方雪贞和陈奎是中学同学。初中毕业后,他们一个考上了中等师范学校,一个进了卫校。毕业后,又很巧合地一同被分配到罗里奇,似乎老天都想让他们做夫妻。陈奎当老师,方雪贞做护士,他们还有一个十二岁的儿子。在罗里奇,这也是令人羡慕的一个三口之家。陈奎气质偏弱,家务活多半由方雪贞打理。刚结婚时,陈奎还富有朝气,十几年的日子过下来,他竟是满身暮气,牢骚满腹,教书也无精打采了。学生常常跟校长反映,说是陈奎讲课的声音弱得像蚊子哼,他们听不清。陈奎最近还喜欢邀上一两个同事,去酒馆买醉,令方雪贞很忧虑。
  月光从窗棂泻进屋子,给白墙涂上一层乳黄的光影。方雪贞发了一阵呆,叹了口气,把灯打开,取出注射器和一支镇静剂,到病房给患者注射完毕,又回到值班室。最近,方雪贞也觉得百无聊赖的。她的记性越来越差了,下面条时常因为愣神而忘记了时间,面条被煮成糨糊,炒菜时常加两遍盐。有一回她竟然把牙膏挤在了鞋刷子上。一旁的儿子见了,笑着说她:“妈,你想让鞋也清洁清洁嘴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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