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4期
玫瑰门
作者:铁 凝
“红卫”又改了样子,房顶上垂下标语,货架上也糊了不少大字报。白纸黑字的大字报上写着革命群众应该买什么不应该买什么,哪些东西属于哪个阶级。
眉眉读着大字报,努力记住哪些东西该买,哪些东西不该买。那么她要为婆婆买的香烟呢?它应该属于哪个阶级?它叫什么?眉眉想不起来了,就像又摔了跟头。柜台里有许多香烟;前门、恒大、墨菊、飞马、双喜、大婴孩、光荣……婆婆要买的是哪种?她一遍又一遍地看,一遍又一遍地想,她仿佛就要想起来了,可她自卑,她心跳,她知道一说准错。她只有围着柜台转,又像柜台、货架围着她转。它们把自己的五脏六腑都转给她看:油盐酱醋,花椒大料,黄花木耳,火柴豆纸,杏干柿饼,桃酥江米条,糖块小人儿酥,咸萝卜疙瘩头,腌蒜辣菜丝儿,转着向眉眉表白着,让眉眉为它们作出鉴定。眉眉很慌,她想跑出“红卫”跑上大街跑到一个地方藏起来。
后来一个白纸黑字的牌子转向她停住,原来那牌子是挂在一个红胖脸的脖子上。牌子和红胖脸的出现才使柜台和货物停止旋转。红胖脸低头俯视眉眉,那脸上没有笑容也没有恼怒,牌子上的字说明着他的身份:“小业主”。眉眉认出了他,前两天他曾给眉眉拿过烟。那时他脖子上还没有牌子,脸上有着和常人一样的笑容,一双干净的白手为顾客约着白糖、夹着酱萝卜,为顾客熟练地包着花椒、拿着烟。现在那牌子似乎隔断了他和人类的正常关系,他像是一个永远不会对人开口说话的动物。眉眉本能地想躲开他,但是他冲眉眉开口了:“是买烟吧?”
眉眉没说是也没说不是。
“准是。”他又说。
眉眉还是不说是也不说不是。
“上次你买的是‘光荣’。”他提醒眉眉。
啊,“光荣”。眉眉终于想起了“光荣”这两个字。她感谢这位“小业主”,感谢他提醒了自己。“光荣”,多么平常而又响亮的两个字啊,为什么她会忘掉它?即使想想婆婆交家具的光荣行为也能想起“光荣”这两个字。她打心里感激着这位小业主,但她并没有表现出她的感激。把五毛钱摁在柜台上,就大模大样地等着他拿烟。她应该表现些大模大样,他是小业主。她知道小业主虽不是资本家,但他们很接近,就差一点儿。
他给了她烟,找给她钱。她拿起烟出了店门,就像在“红卫”耽误了好多年。
眉眉走出“红卫”跑进胡同。进门时站在门洞当中的姑爸撞见了她。姑爸故意挡住眉眉的去路,一眼就看见她手里的东西。
“买烟去了吧!”姑爸声音低哑,一脸平白无故的恼怒。
眉眉不说话,把手背到身后。
“不说我也知道。”姑爸说,“还抽什么烟,交东西交得那么积极。”她像自言自语,眼光却不断往眉眉背后溜。
眉眉还是不说话。她想,交东西是交东西,抽烟是抽烟。一个老太太抽烟虽然不好看,可交东西也没有什么不应该。婆婆交东西时你不见面现在还说风凉话,昨天你还想偷婆婆的钟。为什么没有人去把你那床抬走?为什么不给你挂一个牌子,上面写着:“光养猫不进步的女人。”
眉眉不理睬姑爸,姑爸伸手就夺眉眉的烟,眉眉左奔右突想绕过姑爸,但姑爸还是不让眉眉过去,眉眉想哭又想嚷,姑爸倒先嚷起来:
“把烟给我!”姑爸说,“我不抽那玩意儿,先前我抽过烟袋锅,后来让我给撅了。现在不是讲破四旧吗,咱们破了它。回去你婆婆要是问你就说姑爸破四旧了。你交东西是破四旧,我扔烟卷也是破四旧。你给我作证,我要把它扔进茅屎坑里。”
姑爸一个大步窜到眉眉身后,劈手又去夺眉眉的烟。这倒给了眉眉一个脱逃的机会,她闪过姑爸,几步跑出过道跑进南屋,冲到正在床上躺着养神的婆婆跟前,把那盒揉得皱皱巴巴的“光荣”扔给婆婆。
司猗纹听见了刚才的一切。她本想冲到大门口去制止姑爸的无理取闹,可一想到两个女人在门口争吵会有损于刚刚交完家具的司猗纹,这就不如静等一会儿,静等着姑爸的到来。她想,她会来。几十年来司猗纹从没有猜错过她。司猗纹正用小指尖剔那“光荣”的锡纸,她细心地剔开,抽出一根烟叼在嘴上,熟练地划根火柴点着,深深吸了一大口。大半天没有抽烟使她吸得格外贪婪,她一口接一口地抽,烟终于解除了刚才她那番大激动、大兴奋之后的疲劳。她一时觉得,经过了那种场面的人就再也没有对付不了的事。姑爸你就来吧,你不来我还寂寞哪。她平缓地呼吸着,蜷曲着身子平缓地吐着烟。
姑爸进了屋。
司猗纹蜷曲着身子继续抽烟。
姑爸自己看了一个杌凳坐下,腰板很直。司猗纹逆着光看去,屋里就像多了一截树桩子。
姑爸也朝斜卧在床上的司猗纹看了一眼,她觉得她就像是随意堆在地上的一个土堆。
“人哪,就得会看个形势。”姑爸开口就说,显然话里有话。
司猗纹不看姑爸,只是抽烟。
“过去的人,讲看风水看阴阳宅,看坟茔,如今讲的是看形势。”姑爸又补充着自己的话。
司猗纹明白姑爸的矛头所向。
“可先前那些讲究看风水的、看阴阳宅的、看坟茔的人,也没有几个落下好结果的。皇帝的坟茔最好,该驾崩的时候还得驾崩,该丢掉江山的时候还得丢掉江山。”姑爸的矛头所向进一步明确起来,这使得司猗纹终于忍耐不住了。
“姑爸,”司猗纹从床上坐了起来,“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是说那些人没落下什么好下场。”姑爸换了一种说法。
“这我管不着。”司猗纹说,“可你左一个看形势右一个看形势,是什么意思?”
“意思多着哪。”姑爸说,她是想彻底激怒司猗纹。
“你说清楚。”司猗纹扔掉大半截烟。
“这事儿们没个说清楚,说清了人就都成仙了。”姑爸扭过身子,给了司猗纹一个后背。
司猗纹被彻底激怒了:“你说不清楚,我说得清楚。”她说,“你无非说我交出了几件家具,交出了几间房子。刚才一院子人,你为什么不去冲他们说你那些见不得人的道理?你为什么不去把住那一院子东西?现在人走了院子空了,你一会儿要抢眉眉的烟,大嚷着破四旧;一会儿又坐在我眼前把看形势比作看阴阳宅。我就是要看形势,不看形势我活不到今天——连你也活不到今天。那工夫叫你去砸鞋帮儿你为什么不去?你不去我去;叫你去糊纸盒你为什么不去?你不去我去。你是大家闺秀,我也不是捡煤核出身。我为了什么?为了我,也为了你。连你们家的老太爷都得我养着,那时候你到哪儿去了?你那哥哥到哪儿去了?你那弟弟到哪儿去了?家具能吃房子能吃,你为什么不去吃一辈子?你为什么不去把住那写字台叫嫂子把住那麻将桌叫嫂子?”
许多天来司猗纹的冤、怨、恨、怒因了姑爸的挑衅一股脑都发泄了出来。她的发泄居然使姑爸也觉出了几分道理。这些年来嫂子就像是她的靠山她的主心骨她的摇钱树,她从嫂子身上摇出的钱虽然为数不多刚够糊口,刚够养活大黄,但她毕竟还是这样一年年一月月地摇着嫂子。她没有像嫂子那样脸一抹(mā)去糊纸盒砸鞋帮儿,去当下人,而吃的穿的哪样也没少过她的。可她还是看不惯嫂子那能掐会算、能说会道的品性。再说那金如意呢?后院哪儿有什么金如意,后院只有碎砖烂瓦只有一个干茅坑。金如意明明是老太爷咽气时亲手交给司猗纹的,怎么又成了老太爷埋在后院的?这事儿开始姑爸纳闷儿,后来她想了半天才恍然大悟,原来这也是司猗纹高人一筹的鬼点子。什么革命小将什么革命的干部群众,全被她给耍了,一对金如意骗了一院子大头。她司猗纹倒成了全响勺胡同革命最彻底的女人,而姑爸在你们眼里还是个只知道养猫的梳分头的半疯格魔的不男不女的老……老什么也不是。要讲那一院子东西,那一院子东西都姓庄;要交,你司猗纹应该和我肩膀并着肩膀站在当院,共同做一回光荣妇女。现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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