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4期
玫瑰门
作者:铁 凝
经过竹西的郑重介绍,这姑爸才安静下来。她重新坐回原处,在学生服口袋里摸索一阵,摸出一小串丁当作响的小铜器——这是一串小铜棍。她挑出一根,开始剔牙。
“我吃饭了。连明天的早点都提前吃了。”她剔着牙,开始回答竹西那个早已成为过去的询问。
好像她的剔牙就是为了证明她的吃饭,她并不是个要饭吃的。她的声音突然变得异常平和,平和里还有几分优越。
“我主要是来瞧瞧你们吃了没有,有客人。”她把眉眉说成客人,“要说也不是客人。你妈叫我姑爸,和我在一个锅里吃了十几年饭;你也要叫我姑爸,虽则差着辈儿数,可也没关系。大人不把小人怪。可,你得叫。你怎么不叫?”姑爸又要恼怒。
“叫——吧。”说话的是庄坦。庄坦在里屋半天没说话,现在突然出来拖着长声对眉眉说“叫吧”,使眉眉觉得舅舅的语调不尽善意,像是在她和姑爸之间制造一种挑拨离间。你若不叫,他一定更会幸灾乐祸。
舅舅的挑拨,在眉眉看来不如说是婆婆的唆使。半天,婆婆那背过去的脸好像就是为着鼓励起舅舅这挑拨。这使眉眉觉得刚才让她受到惊吓的姑爸倒有几分可怜了。她觉得现在才是她应该叫的时候。她向前迈了一小步,正式叫了声:“姑爸。”她叫得虽然别扭,但她确信叫得不含糊。
果然,姑爸眉开眼笑了。她剔着牙,笑着,忽然用另一种眼光观察起眉眉。那眼光里没有了刚才的那种凶狠和不满,那是一种欣赏,像在说:还是我说得对,到底是我们家的孩子。她笑着,很快就把眉眉忘在一边了。
姑爸忘掉了眉眉,把注意力转向司猗纹。她快步走到床前伏下身子,她的瘪肚子差不多贴住了司猗纹的胯,她悄悄地、带着几分侥幸的口气说:“猗纹,你瞧,我把那套银的换了,换了这套铜的。眼下小心为好,我不能拿着咱家的祖传往外扔。”
姑爸一边说,一边举着她那套小铜器在司猗纹的脸前摇,小铜器发出阵阵喑哑的丁冬声。眉眉看清了那东西,那是一些小勺、小棍和小铲。眉眉知道它们的用处:掏耳朵。
这套挖耳器的丁冬声使司猗纹转过了身,仿佛某一类只认响声的动物。人嘴里“咕咕”一叫鸡就会冲你奔来;一敲碗盆就会引来你的猫狗;耍猴艺人的小锣一响,猴就戴上了鬼脸儿。
司猗纹认这种喑哑的丁冬声。
她急转过身并且坐起来,以极关切的口气对姑爸说:“那套银的哪?”这时她的声音比姑爸还低还哑。
“叫我给藏了。”姑爸答道。
“依我看不如交了。”司猗纹说,声音便低了。
“有什么可交的,值不了仨瓜俩枣。”
“银器。那是银器。”司猗纹提醒她。
“还顶不了一副镯子哪。”姑爸说。
“那你还藏?”司猗纹追问道。
“它沾银不是?”姑爸答。
“怕的也是你,说不值仨瓜俩枣的也是你。跟你没个纠缠清。”司猗纹抢白着姑爸。
“不是赶上这时候了么。”姑爸作了一个连自己也不清楚的结论,显出自己的没趣儿。
这没趣儿使她撂下司猗纹又冲眉眉走来,眉眉正坐在饭桌前听得出神。姑爸走到眉眉身边,突如其来地又扳住眉眉的头说:“别动!让我看看你的耳朵。”说着,她已经提起了眉眉的下耳垂儿。她把她提到灯下让她站定,眉眉想躲开想挣脱,想逃出姑爸这份夸张的热烈,这热烈使她强烈地觉出自己正被绑架被抢劫,但是一根耳挖勺早已伸进了她的耳道。
没有胆敢面对一根小小的耳挖勺挣扎的人吧。
很快,姑爸便对眉眉这只粉嫩的、乳毛尚未褪尽的小耳朵倾注了全部的热情。一种全新的刺激、一种不可替代的恐惧、一种渴望着的被试探、一种心惊胆寒的灾难一股脑向眉眉袭来,接着便是一种山崩地裂的轰鸣。
姑爸对眉眉耳朵的探测越来越深了。她眯起左眼,只凭着右眼的聪慧操纵着耳挖勺向眉眉耳道里的猎物猛击。她击中了,她的猎获是丰足的,只有这时她才觉得世界已不复存在,只有耳朵和她从耳朵中的猎获才是一切。或者她自己就是走进耳道的那个小东西,人的耳道才是她永远摸不透、探不尽的一个奇境。你在里边可以横冲直撞也可以信步漫游,你跑着走着享受着人间那最超然最忘我的愉快。那时你的猎获物倒成了一个微不足道,那不过是你探测的一个纪念罢了。
当一块绿豆般大小的耳髓从眉眉的耳道里滚落出来,姑爸为了证实她这次探测的成功,还是要把它托起来展览给全家的。她无须任何语言再向你说明,只把手掌亮在你面前停顿片刻,让你在那片刻的停顿中和她一起品味、一起分享她这欲望之后的满足。
眉眉捂住火辣辣的耳朵也总要为姑爸作些捧场的,想到舅舅庄坦那拖着长声的挑拨离间她就更该再作一次捧场。其实她早已不自觉地忍痛助了姑爸一臂之力,她早已献出了自己。她以牺牲自己之后的兴奋向姑爸看去。姑爸正从腰间抻出一个花荷包,从荷包里掏出一只小玻璃瓶,把她的猎获放入瓶内。然后她很快就把兴趣又一次转向婆婆了。
原来床上的婆婆早已准备下姿势等待着姑爸。她一改今晚对姑爸的冷漠,脸上流露出难忍的期待。她分明正用眼神向姑爸作着示意,那示意眉眉虽然不懂,但她相信她们之间是有着默契的,她确信婆婆现在是一种发自内心的急不可待,为了这急不可待她摆出了和她年龄极不相称的姿势。姑爸受着那姿势的诱惑一步步向她走去,当她那干瘪的胸脯又贴近婆婆那胯时,当姑爸那根小东西又伸向它熟悉的那个地方去骚扰时,床上同时传出了婆婆和姑爸的呻吟……
眉眉听见婆婆对姑爸说着“跟你没个纠缠清”,这次不是抢白。
舅舅跨着里外屋在走。舅妈的大奶又在宝妹眼前跳跃,奶头又大又紫。
5
我守着你已经很久很久了眉眉,好像有一百年了。我一直想和你说些什么,告诉你你不知道的一切或者让你把我不知道的一切说出来。你沉默着就使我永远生发着追随你的欲望,我无法说清我是否曾经追上过你。
你知道我是苏眉,你的问句你的声音明媚而又清亮使人毫不怀疑你歌唱的天赋。当你唱着“我是公社的好儿童”的时候怎么也不会想到你将变成我这样的嗓音,这么低虽然还算宽亮。我好久没有唱歌了我几乎不会唱了,因为婆婆说我五音不全,她说得太肯定致使我从那以后一直为自己的嗓子害羞,使人一张嘴就首先在心里嘲笑我自己这些你都知道。于是我真的五音不全了,我的歌声让人难受,我的歌声的最大长处就是能叫一切错落有致的东西错位包括人的五官。其实这是不真实的,有一次旅行在火车上我和一位声乐教授睡上下铺,她听见我下意识地在嗓子眼里哼歌就要我唱出声来,结果我唱了并且声明了我的五音不全。她告诉我我不是五音不全我只是唱得没有信心。她这貌似有理的道理使我感到虚伪,那是对我的奉承因为我们是不相干的路人。为了她这种虚伪我憎恶她直到又有内行说我的问题不在于有没有信心,在于自我感觉的不真实。世上的很多事情并不像人们认可的那么真实。那些人为规定出的流行的真实沉重地将我们层层覆盖着。我想起你推过妈的肚子。你说是因为那个肚子太难看其实那是不真实的,这么多年来我一直想告诉你那是不真实的。
你追随我可我常常觉得你对我更多的是窥测,苏眉。我想我恨那个肚子是真实的,要是它不难看为什么我会恨它?我推妈的时候也只是想把它推倒推走推掉。
我一直惊奇你在五岁时就能给自己找出这么真实完美的道理眉眉。你滑过了那最重要的关节重要的不是肚子难看而是你恨它,因为你恨它所以它才难看了。你滑过了最重要的环节你知道那肚子里生长的是什么,你知道那里有个将与你共同存在的生命……假如你成功了你也不会担负法律责任——自然,你五岁时还不知什么是法律法律对人类又有什么意义。你灵魂深处的恶劣利用了你的年龄,你不谙世事虽然你无所不知。这使我常常觉得世上所有的眉眉们原本都是无所不知的,她们使苏眉们执拗而又浅薄的追随显得无力显得可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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