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4期

玫瑰门

作者:铁 凝




  走着,叶龙北对苏眉说:“我还是认为人要逃脱命运的摆布几乎是不可能的。你看,不是又跟上来了吗?但愿你不再因为今天我对你的伤害而恨我。”
  “该忘掉的我会忘掉,该记住的我会记住。永远。”苏眉说。
  叶龙北回到家里急于想做一件事:他打开一只带锁的抽屉,拿出那个装“男宝”的纸盒,晃了晃还有。他三撕两撕撕得粉碎,投进马桶冲走。
  
  59
  司猗纹躺在床上,老是回忆她第一次感觉到腿麻的那天。
  那天她从香山回来,下了公共汽车还走得很好。走着,暗自赞叹这鞋的神奇。一双旅游鞋不仅帮她爬上香山,还帮她爬上了只有青年人才敢想的“鬼见愁”。一走上平地更是双脚生风。下车后,她双脚生风地穿过马路,双脚生风地走进响勺胡同,但是她的腿忽然麻了,两只脚也不听支配了。也许是坐车压的?又不像。她被这少有的感觉一震。她靠住墙,被钉在了达先生的门口。
  鬼见愁。
  她叮嘱自己再生走路的信心:先迈右脚,右脚不动;先迈左脚,左脚也不动,脸上淌下汗来。这时达先生正走出家门,看见靠在墙上的司猗纹,关切地问她哪儿不舒服。她冲他笑笑,竭力笑得轻松。她说她没有不舒服,是站在这儿等人。她请达先生走,不必为她操心。
  达先生走了,司猗纹又开始借助于墙来迈步。借助于墙,她终于迈开了第一步。可她不知道她的脚踩在什么地方,脚不像落在地上,却像落在棉絮上。但身体毕竟是移动了,她就一尺一寸地接近了家门。她移动着想着,不再想这鞋的神奇,倒想起从前街道开会时常听老太太们相互抱怨自己的腿,说腿疼腿麻腿酸腿胀腿沉腿“拉不开栓”。多么形象的一个“拉不开栓”。那时她暗自庆幸她的年龄虽与她们相仿,但她没有过“拉不开栓”。如今“拉不开栓”终于找上门来附上了她的腿。“拉不开栓”,那原是指生了锈的老枪吧?那么司猗纹也成了老枪?
  后来一切都证实了。司猗纹虽然不用达先生搀扶,凭着她的信念和惊人的毅力走进家门,她却再也没有走出来过。她因下肢瘫痪,一躺就是五年。
  五年之中司猗纹又把自己瘫给了竹西。
  竹西接受了司猗纹的瘫,这自然又成了响勺胡同值得传递的新信息。竹西把自己归回了南屋,做起了司猗纹的儿媳,一个有着无比耐性的儿媳。她开始按照司猗纹的愿望、要求行使(履行)自己的义务,尽管那义务之艰巨琐碎都是她始料不及的。
  为了方便,竹西打算把司猗纹挪到里屋,让宝妹住外屋。这打算就遭到了司猗纹的强烈抗议。
  “凭什么把我往里屋塞?”司猗纹冲竹西嚷。嚷着,一扭头一闭眼。
  扭头闭眼,这是司猗纹的新习惯,是她抗议的表示。她把眼闭得很紧,那闭眼的样子显得很拧很幼稚。“凭什么把我往里屋塞?”她又质问竹西。一躺上床她的嗓门也明显升高,就仿佛是对自己动弹不得的一种弥补。
  “您住里屋方便。”竹西说,语气平和。
  “什么方便,谁方便?”
  “都方便。”
  “都?都是谁?”
  “您、宝妹和我。”
  “我住外屋妨碍你们啦?”
  “没有。”
  “没有非往里屋塞我干什么?”
  “您是病人,病人有病人的许多特殊需要。比如大小便吧,里屋就比外屋方便。”
  司猗纹不再说话,还是扭头闭眼。
  竹西早示意宝妹开始按计划行动了。宝妹搬起司猗纹放在竹西背上,竹西背起来就走。
  司猗纹本来要再做些反抗的,但当她觉得自己就像一只半空的口袋时,还是服从了竹西。她觉得竹西将她背在身上并不是为了方便她,那是竹西对她的炫耀。竹西是在向她证明自己的无所不能自己的强健,证明司猗纹今后的行动得靠竹西。她想起婴儿烦躁时在母亲臂弯里打挺儿,庄星、庄晨和庄坦都在她臂弯里打过挺儿。她也想发着狠打个挺儿,从竹西背上折下来滚下来。但她终于没有那么做,因为她想到了疼痛。
  疼痛固然可怕,但那毕竟是一种知觉。可怕的是麻痹,是知觉不再属于你。当她困在不到十二平米的屋里,当她长久地仰视那年久发黄的顶棚时,她还是觉得受了竹西的愚弄。外屋多么豁亮,一排窗子就正对着院子。里屋的窗子却对着西屋的山墙。院子虽然不是西山不是香山,可也是个活的世界。她愿意躺在床上随时看见她能看见的一切:谁走进院子,谁走了出去,她都一目了然。她还愿意在外屋听院里的动静,为了这听,她的听觉忽然变得比从前还灵敏:树上落了一个枣儿,大枣?小枣?生枣?熟枣?枣掉在院子的哪个方位;风吹掉了铅丝上的衣服,是衬衫还是裤子?是袜子还是手绢?衣服是躺着飘下来的还是立着戳下来的?至于人来人往,是生人还是熟人,熟人又是谁,那更是不在话下。一只脚刚迈下门洞的台阶她就在喊宝妹了:“宝妹,你的同学找你!”又有一声脚步响了,她马上会喊:“罗家住北屋。”至于嗅觉,司猗纹也有所发展。竹西刚离开厨房她便嚷:“花椒炸过火了。”“不能这时候放醋,烹不起来!”
  现在里屋窗外是西屋的山墙,山墙虽隔不断司猗纹的听觉、嗅觉,但她还是觉得它们碍事。
  鬼见愁。
  她永远也忘不了香山之行。她把她见到的一切写下来,堂而皇之地署上自己的姓名寄给苏眉的丈夫。她叫宝妹替她发出去,说:“寄双挂号。懂什么叫双挂号吗?双挂号有回执。”信发了出去,她开始盼望回执。信的内容和后果倒成了无关紧要,重要的是她的回执。
  “报——纸!”送报的来了。
  司猗纹为这声“报纸”而心慌而焦虑,那声音近在咫尺但她就是不能走到那声音跟前。从前声音到时,司猗纹已经站在邮递员眼前了。现在拿报的是竹西是宝妹,竹西宝妹不在时便是罗大妈。罗大妈有时把司猗纹的报纸给她送到床前,她那过分的殷勤使司猗纹觉得她一定不是来送报,她是来打探病情的。
  “您受累了。”司猗纹和罗大妈搭讪。
  “咳,您好点儿比什么都强。这点儿小事。”罗大妈永远是这句话。
  这的确是一点小事,可司猗纹就连这点小事也做不成。当她从罗大妈手中接过她盼望多日的回执时,她对这回执也丧失了兴致。“这点儿小事”,这就像罗大妈对这回执的讥讽——这点儿小事你也值当的投书写信还要回执!
  为了这小事,罗大妈刚离开南屋她抓起茶杯就摔了个粉碎。想起过去她摔过的东西,一个茶杯又算得了什么。于是茶杯、药瓶、饭碗、报纸、枕头……她伸手能够着的一切她都摔起来。竹西下班回来,蹲在床前清扫碎片,什么话也没有。这种无话的清扫在司猗纹看来是对她更大的讥讽。
  “让宝妹给我倒杯水来。”司猗纹说。
  “我倒吧。”竹西说。她给司猗纹换新茶杯,倒新水。
  司猗纹接过茶杯当着竹西又摔在地上。
  竹西再把碎片扫走。还是什么也不说。
  司猗纹没趣儿。她在等待摔饭碗了。但竹西把饭碗和茶杯都换成了塑料的。
  “你这是什么意思?”司猗纹看着床头桌上的新盘新碗问竹西。
  “结实。”竹西说。
  “塑料有毒你知道不知道?还是大夫呢。”
  “这是无毒塑料,连快餐店都用。”
  “我不用。”
  “那您用什么?”
  “平常用什么现在还用什么。”
  “现在的您可不是平常的您。”竹西淡淡地提醒一下司猗纹就回了西屋,她只给司猗纹留下一份盛在塑料碗盘里的饭菜。
  司猗纹终于从竹西的话里认清了现在的自己,她的确已经不是平常的自己。她何止是拿不了报纸,不能自己盛饭,她连拉屎撒尿也得预先喊人。可是她还活着,她活着的意义就在于给你换了塑料碗,你就别再妄想要求玻璃杯。她想起不知哪本书里有个人说过的一句话:“端给你的是啤酒,你就不要在杯子里找咖啡。”司猗纹已经没有找的能力,找,是要行动的。为了找,为了找的行动,七十多岁她从未停止过。现在她不能了,然而活着行动着是多么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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