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4期

玫瑰门

作者:铁 凝




  这一段妈的错误更多,最后连标点符号也不要了。但这时眉眉已经不再做发现妈的错误的工作,她眼前只是一个跑了小玮和小玮的归来。
  最后,妈像往常一样才提到她和爸不常见面,爸离她们很远。小玮的归来怎么也是个皆大欢喜的结局。
  昨晚的一切真的在眉眉脑子里烟消云散了,她一边乱七八糟地做着事,一边哼起了那首歌颂大寨的歌:
  
  一道道清泉水,
  一座座虎头山,
  大寨(那个)就在山下边。
  ……
  
  婆婆也看完了信,她没有高兴,也没有不高兴。她只告诉眉眉,宝妹该大便了。
  
  24
  罗大妈锁住了姑爸的门,像锁死了她和司猗纹这个院子。
  北屋看这院子是一片空。
  南屋看这院子是一片白。
  司猗纹和罗大妈如两个对弈的棋手,这方砖墁地的院子便是棋盘。原来一直居于守势的司猗纹,此刻由于眼前的空白,像是第一次看见了平局。
  她决心守住这平局。棋手要守住平局不能只靠进攻,有时还得“让一步”。司猗纹要让,必然还要在她和罗大妈之间加些你来我往。关于油盐酱醋,关于米面水煤和关于蒸窝头。她一边坐在厨房门口择粗菜,一边向罗大妈请教蒸窝头的要领。
  “好学。”罗大妈站在司猗纹跟前说。
  司猗纹择完菜,把玉米面倒进面盆。
  “也不是没蒸过,就是不如您蒸得好吃。”司猗纹没蒸过窝头,更没吃过罗大妈的窝头。
  “面里放碱了吗?”罗大妈问。
  “放了。”司猗纹没放,她也不知道蒸窝头面里还得放碱。
  “开水泼面,水得大开。”罗大妈又说。
  司猗纹诚实地守着炉子上的水壶,壶中水沸腾得顶起壶盖,她才提下壶拿起筷子往盆里注水,边倒边搅。
  “可别连倒带搅和,把水倒够再搅。”罗大妈纠正着司猗纹。
  司猗纹按罗大妈的方法把足量的开水倒进面盆,然后用筷子把面搅起,再用双手蘸着凉水把面和成团。她尽量表现得情愿、自如,她用这情愿、自如证实她的虚心,但又不笨手笨脚——她不是没蒸过,是不常蒸。
  “粗茶淡饭的,没学头。”这是罗大妈对司猗纹手下的评价,也像是对窝头的“自贬”。
  “手艺可有个高低。”司猗纹谦逊自己,不贬窝头。
  她在炉子上坐好蒸锅就开始用手捏窝头,随捏随往锅里码。但她对窝头的大小、高矮仍然把握不稳,可她不愿意再去请教罗大妈,她不想使自己一再露“怯”,只希望罗大妈尽快离去。后来北屋廊上一只开着的锅终于引走了罗大妈,罗大妈也回廊上忙起午饭。
  司猗纹一边暗笑这手艺的没名堂,一边暗笑罗大妈的傻认真。什么不能边倒边搅和,不就是开水和面,面和开水。想到这种成分的单调,她倒打算赋予这大众化食品以新鲜了。她决定对它加以改良,让它既保持大众化的面貌,又尽量和自己的饮食习惯接近。于是翻翻碗橱,她一眼就看见了半罐红糖。她把它倒进面盆,又放了一把罗大妈提醒她的碱面。一锅窝头经过开锅、上汽,熟了。司猗纹以饱满的热情把它们揭开,但它们已改变了原有属性和面貌。它们那混合了碱面和红糖的颜色,它们那歪而矮的姿态它们那散发出的怪味儿,一切都告诉司猗纹,她是失败的。这是一锅失败的窝头,一次不得体的实验。面对正在廊上做饭的罗大妈,她必须做一些必要的掩饰。她把它们捡出来,找块屉布遮掩住,让眉眉悄悄端进了屋。
  罗大妈还是闻见了一种原不该由窝头发出的怪味儿。她站在廊上高声问司猗纹:“怎么这儿不是味儿?”
  “大概是我放碱放多了。要不说做什么事都得有经验呢。”司猗纹炒着菜,把刚才的事归结为自己经验不足。
  罗大妈不会怪司猗纹的经验不足。
  司猗纹炒好菜端回南屋,和眉眉对坐在桌前吃午饭。庄坦和竹西中午大都不回家。
  她们面前是一堆深褐色窝头和一碟素炒油菜。
  眉眉对近来这突然降低的伙食标准很不理解,吃饭时表现得格外沉闷。婆婆看出了她的心思,便用一些关于艰苦朴素的真理去开导她,并以自身的体验告诉眉眉,艰苦朴素对于人是何等的不可少。她说她的胃就比通常人的大,那是因为她小时候净喝小米粥喝的。她说他们不是非喝小米粥不可,是司家以节俭为目的的一种吃饭方式一种家教。她说着,勇敢地掰着眼前这不成形的窝头大口吞咽。这种关于节俭的言传身教到底使眉眉对眼前的窝头生出些力量,她模仿着婆婆的壮举,使劲掰着它们嚼起来。但她还是感到咽这东西的不顺利,它们的味儿也使她一阵阵头晕恶心。然而她自信婆婆看见的她的吃是香甜的,是经过婆婆言传身教之后的香甜感。再说即便婆婆没有教导,那东西里也分明是加了红糖的。
  罗大妈没来参观司猗纹对窝头的吃。不久司猗纹终于蒸好了一锅窝头,或者说蒸了一锅好窝头。她这才专门请罗大妈参观。罗大妈掰一块尝尝,夸司猗纹的聪明,夸她蒸得好吃。司猗纹则说,就是因为听了罗大妈提醒她开水要一次倒够的道理。道理不在多,只要说在点上,做事没个失败。
  然而司猗纹一坐上饭桌,还是有一种自己糊弄自己的感觉。有时她觉得自己的精神在糊弄自己的肠胃,有时又觉得是自己的肠胃在糊弄自己的精神。特别是一看见坐在对面的眉眉吃得那么专心那么坚定,她就觉得她连外孙女也一起糊弄了。眉眉吃得越坚定她就越感到心酸。
  她心酸着,还是觉出这种糊弄的必要。能去给外孙女讲吃穿么?无论如何那是不应该的。眼前这场大破大立的史无前例也正是她一向盼望和提倡的,难道她改变自己的生活方式,在北屋那个母夜叉跟前低三下四地学这些没名堂的炊事,只是为了迎合那个母夜叉么?要迎合也是对这个时代不可少的迎合,如同人们不分男女老少一下子都穿起了军装绿;如同男女之分只剩下了裤子的前开口和旁开口、明兜和暗兜。这实在又不是什么迎合,人们都是用真实感情培养着自己的真情实感,没有感情的真实,再真的感情也会成为虚假。
  只有在孤寂的夜间,司猗纹才不可抑制地体味着一阵阵突然的空虚。她越是用床头柜里那些积蓄补充着白天她对肠胃的糊弄,那空虚的感觉就越甚。那时由咀嚼所引起的太阳穴的轰鸣常常使她对这黑夜产生恐惧,她止住咀嚼,静静地注视四周的黑暗,注视对面的黑暗中的那个小人。面对这个小人她会突然升起一种要叫醒她对她说点什么的念头。她想告诉她,无论过去还是现在,她绝不是只会蒸窝头的那种被人称做家庭妇女的人物。即使在炊事方面她也有过她的堂皇。她能承担整桌的筵席,连发鱼翅、海参这种最难的技术她也不憷,她发得一丝不苟发得漂亮;挂浆、上色有时连外请厨师也得向她请教。可她又不是专为这区区小节的炊事而活。她还想告诉她,她更不是为了迎来这每天的黑夜,为了趁着黑夜去拉开那个床头柜门而活。她本是个光明磊落的存在,难道她稀罕如今这九毛钱一斤的、像手指头一样的蜜供和放在嘴里掉干末儿的酥皮儿?从前连给祖宗摆桌都不用这些面疙瘩。什么点心,充其量不过是些标准粉以及一星半点的糖和油。它既无中式点心的精细,更无西式点心的营养价值,有时还吃得人烧心。没准儿这些食品厂的领导人连什么是双鱼牌方袋面都不知道,而精细的点心首要的原料就得是“双鱼”面。还有butter(白脱)、鲜奶、上乘的果料……谁舍得放?现在她吃这、嚼这,这旁边这个小人儿看她深更半夜开柜门,这不过是她生命之中一个小得不能再小的阴暗面——这卑琐、凄惶、寂寥的咀嚼。原来这个黑夜里的柜门,这白天搀着红糖和不搀红糖的窝头是当今这大千世界留给她的创举。她多么希望眉眉能明白这个道理,不再把她看成是个白天蒸窝头、晚上吃点心的游走着的死魂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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