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4期

玫瑰门

作者:铁 凝




  她太愿意活着了,她喜欢那句话:好死不如赖活着。但她不喜欢活非得跟赖联在一起,她愿意活还愿意活得不赖。于是她又看见了床头桌上已经凉了的饭菜。她想她应该吃掉它们,不管它们是否被盛在塑料器皿里她也要吃掉。她奋力侧过上身,端起塑料饭碗,胳膊肘拄在枕头上吃起来。她大口吞咽着冰凉的饭菜,想起从前丁妈的一句话:“能吃,就什么病也不怕;不吃,什么病都能找上来。”她应该能吃,她的消化系统并没有因她的下肢而受到牵连,而这副消化系统或许还大有可能帮助她战胜她面临的厄运。原来希望不是不能从塑料碗里升起来。
  于是“叉烧”又摆上来了,广式香肠又摆上来了,萨其玛又摆上来了,白脱双色布丁也摆上来了。她吃时嚼得认真,也不再气急败坏。为了今后的日子她一点一滴地酝酿起来,为了这一点一滴她想到了吃完之后的消化。为了消化就必得运动,运动才有生命,生命在于运动。
  最初司猗纹的运动只能靠一天一次的大便。
  竹西在地上撂下便盆,然后用一只放倒的杌凳将便盆圈住,司猗纹就坐在了杌凳上。但她这种坐必靠竹西和宝妹的“运”。
  “走,运奶奶去。”竹西对宝妹说。
  而司猗纹也正在急切地等待着被运。于是竹西架胳肢窝,宝妹抱腿,司猗纹被运下床来。那一瞬间的架空令司猗纹常常兴奋。
  现在司猗纹不满足于这一天一次的被运动了,她要她们多运她,她要多坐。
  早晨七点钟,司猗纹刚喝过热奶、吃完煎蛋,便在里屋喊竹西和宝妹了。
  “怎么都没事人似的!”她喊。以为别人早已理解她的行动计划。
  “您还有什么事?”竹西在外屋问。
  “我要坐盆。”
  “您不是每天晚上吗?”
  “今天改了,从今天改。”
  竹西看看表,七点一刻了。她和宝妹都该出门了,但司猗纹已经在里屋向她们奓起了胳膊。于是她们抓紧时间去运司猗纹,司猗纹又腾空而起了。虽然几秒钟之后她就落在盆上,但她内心却充满了新奇的感动。好久以来她第一次清晨下床,她看着一个新奇的四周,感觉着新的一天的来临,仿佛一个新的司猗纹就要站起来了。直到她发现自己那两条日益萎缩下去的腿,才一下子失去了刚才的兴致,连排泄也没了消息。
  竹西和宝妹不能再等了,她们把她运回去。
  她要求运动的欲望更强了,她抓紧一切机会——宝妹和竹西在家的机会,要她们运她。为了证明她排泄欲望的急切,她朝她们把胳膊奓得更高。她鼻尖也发红了,眼里噙着泪花。她们不再相信她的恳求,但还是满足她。熟能生巧,竹西和宝妹对于运的要领越来越娴熟。这娴熟的技巧使她们的“运”也变得油滑起来,她们运她一次就像玉秀手下一只饺子的诞生。既然熟能生巧,她们也不再看重这运,竹西对这运常常显出一种心不在焉的淡漠。
  “等会儿。”司猗纹要求被运时,竹西说。
  司猗纹准备接受这“等会儿”的淡漠,“等会儿”里毕竟有盼头。要是竹西说“不行”呢?一个行动着的人说什么不行。她不是没行动过、没说过。司猗纹按捺着这急切的心情等待这“等会儿”的结束,但她还是不断要求着。虽然这要求已经带出了一点乞讨的意味,她的乞讨终究不会落空。
  她们又使她运动起来。为了证明这运动的必要,她又为自己找出了许多根据。诸如树挪死人挪活,饭后百步走,活到九十九……她甚至还自编了一句:“要想活,就得挪。”
  竹西终于理解了司猗纹要求被运的目的。她对她说:“咱们干脆倒一下,上、下午您就坐着算了。我和宝妹早晨把您运下来。中午和晚上再把您运回去,也许更符合您的要求。”
  司猗纹接受了竹西的建议。她开始倒过来生活了。
  有时司猗纹坐盆“运动”时,也正是宝妹需要大便的时刻。她大便的特点依然如故,这使得她不能正常如厕蹲坑儿。蹲的时间过久,她会眼冒金星乃至休克。这使她只好也在家中设盆。当她在外屋隐蔽好自己坐起来时,司猗纹也正在里屋盆上坐着。
  作为奶奶,司猗纹有时还要关心一下宝妹,也希望和宝妹交流一下彼此的感觉。
  “拉出来了吗?”她问宝妹。
  宝妹不理司猗纹。司猗纹的问话像是对她的骚扰,骚扰分散了她的注意力,她就更没了盼头。一瞬间她忽然觉得司猗纹本是个少不更事的孩子,那孩子在里屋正坐着盆神不守舍地东瞅西看,就像在重复宝妹的童年。然后她还要去给这个东瞅西看的“孩子”倒盆,她要同时端起两个盆去公厕倒。
  可宝妹的倒盆也会引起司猗纹的非议。
  “笨。你就不会使个巧劲儿,找个窍门儿。”司猗纹说,“你为什么不把两个盆儿折成一个盆儿,为什么非得一手一个不可?耍杂技似的。”
  宝妹却坚持一手一个。她不愿意把自己的盆和奶奶的盆折在一起,她自有自己的思考吧。
  
  60
  漫长的五年。五年之间发生了多少事?或者换种说法:光阴似箭,五年之间还能发生什么呢?
  苏眉的丈夫收到了司猗纹的“双挂号”,他问苏眉是怎么回事,问得宽容,心不在焉。苏眉问他婆婆信中写了什么,他让她自己看。苏眉不看。她对丈夫说,就像信里写的一样。他不信,说这是婆婆(他也叫婆婆)一种特殊心理的特殊表现。苏眉说:“原来你还会大谈心理,我还以为你只会造房子呢。”他在建筑设计院设计厂房。苏眉仍然说信中的一切都是真实的,她想激他,劝他相信。但他只用一个轻轻的“哼”结束了这个悬案。这“哼”可以理解为真就真,还可以理解为是对婆婆那封“双挂号”的轻视、轻蔑。
  苏眉只有遗憾,她遗憾丈夫把这件事结束得太轻而易举。他为什么不跟她打一架?为什么她总也尝不到打架的滋味儿?她羡慕说打就打的夫妻,比如马小思和她丈夫。马小思告诉她,有一次她丈夫阻挡她去海南岛拍片竟然一直追到机场,当着摄制组的人把她的手提包扔到候机大厅的门外,之后便是在候机大厅里的拉拽。马小思举起手腕叫苏眉看:“全是他抓的,让我当着人出丑。当着那么多人,中国人,外国人。”
  苏眉没有同情马小思她有点暗中嫉妒,就像当年她嫉妒她“来了”那般嫉妒。什么时候她的手腕也会留下丈夫的指甲印呢?她也有点替司猗纹惋惜起来:婆婆竟然也碰上了苏眉的丈夫这种对手。
  苏眉把婆婆的病告诉苏玮,苏玮说:“该!”苏眉也和苏玮一起说:“该。”苏玮惊异地看看苏眉,苏眉说:“就该!”
  宝妹上了大学。她由于家庭的和个人的原因(那个难言的原因)只好走读。上大学和走读,都是宝妹的必然。
  竹西被评上了主治医师,年终街道办事处还把“五好家庭”的大奖状送到响勺胡同。那是全社会对竹西家庭的肯定和称赞:她以司猗纹儿媳的身份争得了这一荣誉,五年如一日,这不容置疑的荣誉。送奖状的人一走竹西就把奖状扔到大柜顶上了,连司猗纹都没看清。
  五年之间罗大妈一家也要发生点什么的:二旗托大旗新婚妻子的父亲的关系当上了“光大”的出租司机;罗大爷把喝白酒的习惯改成了喝啤酒;三旗用外汇券买回带全套筹码和“混子”的麻将,罗大妈也学会了打。晚上罗家人拍着司猗纹的麻将桌高喊着“和!”筹码和真钱相互交替。
  还发生过什么?发生过庄晨和苏眉或单独或一起来看司猗纹。
  庄晨还差一年就到了退休年龄,她坐在司猗纹床边说一年之后她就住在家里专门伺候她。为了证实她的决心和孝心她说着更多的“我怎么着都行”。她竭尽全力做出为病人“我怎么着都行”的姿态守护着司猗纹,但她的做事效率和能量却不及竹西的五分之一或者更少一点。司猗纹不顾女儿的高龄,任意给庄晨脸色看。庄晨不记仇,还是竭尽全力尽着孝心。司猗纹常拿竹西和庄晨做比较,她觉得平心而论,如果现在把竹西和庄晨摆起来让她挑,她是一定挑竹西的。虽然庄晨的孝心、诚心不容怀疑,而竹西的诚心、孝心她总给它们加上引号(司猗纹教书时对标点符号的要求格外严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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