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3期
大盛魁商号
作者:邓九刚
又走了一会儿,在前面的一个极缓的弧线状的雪坡顶上冒出一个黑点,小得就像一粒豆,在雪岗子上移动。古海年轻眼力好,他第一个发现了远处那雪岗子上的“黑豆”,他的心头一震,脱口而出:“看!是驼队……”
众人顺着古海的手指望去,就看见那“黑豆”已经变成一条细细的黑线在蠕动着。“是咱们的大驼队!”王掌柜面目舒展开来,抖着马缰绳用鞋后跟使劲儿磕着马肚子,说:“走!”
王掌柜率先策马迎上去,众人也都跟着纵马跑起来。
已经能够看出驼队的明显轮廓了,一面红底子黄心的商旗在迎着风飘,蜿蜒的大驼队像一条黑色的河流在雪原上顺着缓缓的斜坡淌下来。他们与驼队的距离在迅速地缩短,听到一阵群狗的吠叫声响起来。最先只是四五只狗,接着是十几只,紧接着又是几十只,最后至少有一百多只凶猛的狗,从驼队两侧冲出来,迎着王掌柜他们的马队跑过来。狗的愤怒的吼叫声连成一片,在雪原的上空震荡。在接近他们的时候,群狗的队伍渐渐向两边拉开,形成一个倒的扇面朝王掌柜他们包围过来。那些跑近的狗都像半岁的牛犊子一样壮大,张着红红的嘴。一百多只训练有素的狗眨眼的工夫就可以把他们这十几个人从马上拉下来撕成碎片,全部装进狗肚子里。王掌柜不得不勒住了马。
一个骑马的人高声叫喝着追赶愤怒的狗群。当他把狗群喝住时,王掌柜一行已被群狗团团包围住了。那个骑马的人五十多岁,颏下蓄一撮撅撅的山羊胡子,细长的鼻子向下垂着,一双黑色的眼睛像鹰一样锐利,古海认出这正是大盛魁自己的驼队领房人、闻名归化的三大领房人之一——羊领房。
“羊领房辛苦!”
王掌柜在马上向羊领房抱拳问好。
羊领房跳下马来,牵着缰绳走进狗的包围圈,一边狠狠地喝斥着把一只挡道的狗踢了一脚。但是警惕性很高的护卫狗们只是向后撤了撤,仍旧是虎视耽耽地盯着王掌柜他们。
羊领房和王掌柜简单寒暄之后,复又翻身上马带着王掌柜一行人迎向驼队。这时走近的大驼队就像一条大河漫山流下来。
古海清清楚楚地看见巨大的红底子商旗圆形的黄色图案侧面挨着旗杆写着三个黑色大字——大盛魁。商旗下面是一峰鬣毛茂密的高大公驼,在驼背上搭起一个担子形的驼轿,驼轿顶子和两侧都用厚厚的俄罗斯绿呢子围着;端坐在左边轿内的正是大掌柜王廷相。大掌柜的身体随着走动的骆驼微微地摇动着,目光凝重,面色沉稳。看见前来迎接的王掌柜,大掌柜在驼轿内把两只戴着貂皮手套的秃手举在胸前拜了拜。右边的驼轿内坐着的是一只布卡达信狗。那沉着的狗则是满脸的庄严。骆驼停下,刚刚跪下前蹄的时候那布卡达狗敏捷地纵身一跃,由轿内跳到了骆驼的前峰上,然后顺着骆驼下垂的弯曲的脖子两下就跳到了地上。布卡达狗躲到一边撒尿去了。
“大掌柜辛苦!”
王掌柜牵着马走向大掌柜。
“王掌柜辛苦!各位辛苦!”
大掌柜向领房挥了挥黑色的貂皮手套。驼队没有停下来,继续前进。羊领房带着驼队朝前走了。
王掌柜陪着大掌柜徒步走起来。
“沙尔沁驼场的事安顿妥帖了吗?”大掌柜问。
王掌柜说:“基本上妥当了,在驼场的西边又展了四十里草场。目前业已栽立了界桩,八万两购地银两也已经与沙格德尔王爷交割清楚了。”
“那好,那好。沙格德尔王爷呢?”
“沙王态度较前大为好转,我把大掌柜的亲笔信送去之后,沙王一再表示过去他做事也有许多欠考虑的地方,言辞诚恳。而且此次在商谈购买草场的事情上沙王也颇为痛快,最后在丈量草场时还主动让我们五里。”
“嗯。驼场的事不可小觑,过去祁掌柜是过分松弛懈怠了!靳掌柜告老还乡之后这驼场居然长达两年没有坐场掌柜主持。”
分庄二掌柜示意海掌柜等撤后,不要跟着大掌柜太近。众人都放慢了脚步。载重的骆驼从他们的身边超过去。“嗡——咚,嗡——咚”的驼铃声此起彼伏连成一片,铜质的音响向着雪原的四面八方荡展开去,把千里雪原的空间整个都占满了。
驼队没有进沙尔沁驼场,擦着驼场的东沿直接向北开过去了。经过驼场时王锦棠掌柜吩咐海掌柜和古海以及驼场上的十二名驼工全部留下。驼队上也拨出二十多人,按大掌柜的吩咐,要他们在第二天中午时将准备替换乏驼的三千峰生力驼带到红土崖以北三十里处,大驼队预备今晚在那里扎营。
此番大掌柜亲自带大驼队出征是往俄罗斯去的。那时朝廷并未恩准华商赴俄境经营,驼队虚张声势往乌里雅苏台运货,实则连乌城都未进便直插萨彦岭而去。在萨彦岭南麓,大掌柜命人将大盛魁旗帜收起,打出了俄罗斯托博尔斯克公司的旗帜。这举动也非是讹诈,大盛魁是花了近万两银子购买了托博尔斯克公司的空白执照和运货小条。整个驼队被视为俄国商人的驼队顺利地通过了边境。所有这些古海都是到很晚才知道的。
2 生活是镜子的两个面
这一年的腊月,距离年三十还有两天的时候,杰娃由归化城回了小南顺。在归化学徒要干十年才能回家探亲的规矩其实只是在山西籍人开的商号中才实行,这种苛刻得有些不近人情的规矩别的商号也都是依葫芦画瓢从大盛魁学来的。杰娃住的是姚祯义的义和鞋店,义和鞋店属于作坊,说好听点叫工厂,它不是一家商号,所以不必照着大盛魁的样子行事。鞋店中的徒工、伙计也大都是从归化当地招收的。姚祯义给自己鞋店订的规矩是,学徒入号学手艺三年出师,只要一出师便可视其掌握技术的高低定一个工资。义和鞋店当初是由一个人从一张钉鞋摊发展起来的,没有其他任何人的资本,掌柜、师傅都是姚祯义一个人。徒工伙计们自然也就无有身股子可言。生意做发了买房子置地是他一个人的,别人抢不走;生意做塌了呢也还是姚祯义一个人顶着,抹脖子上吊一概与他人无关。徒弟干活管饭没工钱,一年里发两身衣服两双鞋两顶帽子,伙计们只领工资,其他一切福利待遇都没有了。
杰娃三年学徒期满,姚祯义对他说:“杰娃,两个月假,回乡去看看吧。”
“我不回,”杰娃摇着头说,“这才刚出徒呢,就回家……”
“你是不是怕手里没钱,这事你别惦着,没钱先从柜上拿。”
杰娃说:“不是没钱,是觉得没脸。海子、靖娃我们三个人都是您领出来的,如今一个在大盛魁一个在天义德,都是通司商号里的大字号。就我一个人不成器,学了手艺。我好赖得混个样儿来才能回。再说了,也真是没法见人。”
杰娃拿手指指自己的脸。姚祯义看了也就不再说什么了。三年学徒届满,为示庆贺,杰娃和另外两个同期的学徒出钱置了一桌谢师酒。酒菜是从饭馆里叫的外卖,就在鞋店后面的堂屋里喝。喝到后来高兴了,徒弟们渐渐地忘记了这酒席的主题,划着拳热闹起来。结果三喝两喝杰娃就有点过量,说话也不利索了,舌头直打卷儿。福生看出来了,劝杰娃:“杰娃,你少喝点吧,我知道你的酒量,喝醉了就不好了,别忘了今日咱喝的可是谢师的酒!”
福生是当地归化人,打从姚祯义的鞋店开张就跟了他,人都三十多岁了,技术好,做人也宽厚克己,颇有兄长风度。平日里姚祯义忙不过来或不在归化的时候就把鞋店交给福生来管。所以今日喝酒福生也想着大局,控制着局面。
杰娃刚刚端起酒杯听福生这么一说,又把酒杯放下了,说:“好,我不喝了。”说话间脸上就带出了扫兴的样子。
是姚祯义多说了一句。他今天也有点儿过量,挺兴奋的,他摆摆手说:“福生,今天你就不要管他们了。都三年了,也不容易,平日里我对你们管教严,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除了过年一滴酒不准沾!今天你们总算出了徒,也算熬盼出头了,想喝就放开喝!为师我今儿也高兴,咱师徒一起来划几把拳热闹热闹!”
姚祯义一放话,局面可就真的控制不住了,一拳接一拳地划,一杯接一杯地喝,没有多长的时间,一桌子人先后醉倒了三个。杰娃醉得最厉害,呜呜哇哇地哭起来,诉说着自己命运的不济,咒老天爷对他的不公。不用说,还是三年前因为他脸上的那个痦子长得不是地方,连报了几家商号都被拒绝了的事。杰娃这心病大家都知道的。杰娃折腾了好一会儿,在福生的哄劝下总算止住了哭,后来说要解手,福生和另外一个还算是清醒的伙计扶着杰娃往茅房去。从茅房出来经过院子的时候杰娃突然推开了福生和那个搀扶他的伙计,含含糊糊地说:“我自己走!”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杰娃自己没往堂屋走而是奔东厢房去了。东厢房是绱鞋的车间,没待福生他们反应过来,杰娃就已经从东厢房出来了,可是手里多了一样东西——一把亮锃锃的绱鞋用的旋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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