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3期
大盛魁商号
作者:邓九刚
“我们是生意人,在我之境在俄之境都是一样地做生意,又不是什么泼皮歹徒,会滋惹什么是非?朝廷不是怕我们惹事,而是怕俄国人!是怕俄国人找事罢了!”郦先生说着情绪愤然起来,“人家俄国人来我境内为所欲为,他们的尼古拉皇帝怎么不怕俄商给他惹事?”
“也难怪的。”大掌柜说,“这些年咱们的朝廷让洋人整怕了。一旦引出什么交涉,不是赔款就是割地,东边的外兴安岭和黑龙江入海口给割去了,西边的巴尔喀什湖也给俄国割去了。前些日子二掌柜自恰克图来信说,俄国人放出狂言要把东北、蒙古都划入他们的版图之内,变成黄俄罗斯!胃口大着哩!”
这时候夜空传来了北城门上的三更天报时的鼓声。
郦先生起身说:“时辰不早了,大掌柜歇息吧。”
大掌柜送郦先生至屋门口。
大掌柜作为中国北方最大的通司商号的掌门人,作为归化商界的领袖,他不能不对时局给予特别的关注。许多时候他不得不把精力放在对时局的研究上,尤其是俄国人的动态,每个细微的变化、每个消息都不能轻易放过。就说眼下朝廷与俄国人正谈判的这个陆路通商条约,一旦依俄国人意愿签订,归化所有通司商号顷刻之间就得全部倒闭,做大事者不得不时时观望大局。
研究时局必须有最新最快的信息,为此大掌柜苦心经营建立起一个由郦先生直接控制的信息网络。主要是在北京、恰克图和大盛魁在喀尔喀草原的大本营乌里雅苏台——归化城柜之间,每半月必须密信往返一次。恰克图分庄由稳健老到、经验丰富的二掌柜盛祯坐庄,一则由于那里是中俄之间官方协定的贸易口岸,货物吞吐量十分之巨,需要强有力的人坐镇;二则二掌柜直接与俄商打交道并且有不少年头,有信得过的俄国朋友,于中可以获得许多消息。北京分庄掌柜王锦棠亦十分精明能干,尤擅长于官场上应酬与周旋;乌里雅苏台分庄则由后起之秀年轻有为的祁掌柜坐庄。密信缝于信犬的护颈圈内。信犬是大盛魁的一大机密,直到大盛魁倒塌之前概不为外人所知。
初始时只用普通的蒙古犬来传递信息,由于形势的发展,大掌柜不惜重金由上海购得六只纯种的布卡达狗,用来送信。布卡达狗天资甚高,善解人意,又耐奔跑,它奔跑的速度超过最好的奔马。这六只布卡达狗全由郦先生一人专门驯养。调驯期间日夜吃住在郦先生的总账房。不知内情的人以为郦先生是弄着几只狗玩耍,不务正业。之后便分送三个分庄。布卡达狗记性好,只要带着它走过一次,那路径永远忘不了!从归化到恰克图两千余公里,布卡达狗三日之内便能到达。北京和归化之间只需两日。大盛魁和各分庄之间的信息传递一般只用马和蒙古犬,只有特别紧急和重要的事情才动用布卡达狗。
那时候俄国已经使用电报了。早在同治三年,俄国就要求自恰克图铺设陆线直达北京,遭到朝廷的断然拒绝。嗣后俄国人采取迂回的办法,先从西伯利亚陆续延伸至海参崴,然后与丹麦大北公司合作,先在公海上架设单心水线三条,一条是海参崴至日本长崎。一条是长崎至上海吴淞口外的大山岛,又一条是香港至大山岛。其实大山岛是我领海之内的岛屿,但朝廷认为此事无足轻重便听之任之。于是大北公司得寸进尺,由大山岛沿黄浦江伸一条水线进了上海,并且在上海公然设局营业。这样一来,俄国经海参崴、长崎而达上海的电报线路接通;对于中国的政情、商务瞬息之间便能传到俄都圣彼得堡。
俄国人的电报线路归化的商人是肯定不能用的,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大掌柜才下决心出重金购买六只布卡达信狗,以更新旧的蒙古犬和马来传递信息。这张更新的信息网络在后来的中俄商贸大战中起了十分重要的作用。这也是大掌柜王廷相和郦先生对大盛魁所做出的最后一个大的贡献。
2 胡道台患了焦虑症
早饭之后,福林伺候大掌柜换了衣服,正待预备乘轿车前往通司商会的会馆时,一个伙计进来报告说:“道台衙门胡大人前来拜访。”
大掌柜毫不犹豫地说:“我今日没工夫,告诉胡大人,明日一早我到他衙门府上去,有话明日在衙门府上讲。”
“胡大人已经到了,”那伙计说,“此刻正在客厅里候着呢。”
“告诉胡大人,就说我今日在通司商会有重要会议!”大掌柜抬起一只胳膊让福林帮他把腋下的袍襟纽襻结好。那伙计出去了。
没想到大掌柜刚要跨出门槛,那伙计又返回来了,说:“胡大人他说今日一定要见您,说是他有特别重要的事情要与您面议!”
“我去看看就走,”大掌柜对福林说,“让轿子在门口候着。”
其实胡道台的登门造访原本在大掌柜的意料之中。俄国两个代理人要到归化来的消息,早在半个月前大掌柜便知晓了。
大掌柜一走进客厅,就见胡道台面色苍白,神情惶然。简单寒暄之后还没等屁股坐稳了,胡道台便从袖筒里掏出一折公文交给了大掌柜,说:“大掌柜,你说这可如何是好!俄国人为死在毛尔古沁的那两个人又闹起来了!这一次可不同上回,他们把事情闹到了北京的理藩院。”
大掌柜接过公文匆匆翻阅着。
胡道台不等大掌柜把那公文看完,就急急忙忙诉说起来。情急之下他的湖南乡音就愈加浓重难懂。胡道台乃是湖南邵阳人氏,虽说是正经科举出身,为官却是一个地地道道的糊涂虫。
胡道台上任归化之际正值太平军势壮之时,江南诸省被太平军占领,中原地带也战事频繁。这归化地方土地属于下中等,很不丰腴,唯占地利,据于驼道一端,商贾云集,颇为繁荣。繁荣是繁荣,作为归化商业的支柱通司商号的买卖都在蒙古草原、在恰克图、在俄罗斯。俄罗斯他自然管不着,蒙古草原有乌里雅苏台将军,东有库伦办事大臣,他这个归化道台同样插不上手;就是归化地面,距归化以东五里地的绥远城内还驻扎着一位将军掌管着归化的商务税务。他胡道台其实也仅有处理地方民事的权力,权力是很有限的。加之他在朝廷没有什么扛得硬的靠山,自然不敢与别人争权势夺利益。争也争不过的,远的不说,只说五里地外的绥远将军裕瑞他就不敢与其争:第一,裕瑞是正宗的旗人;第二,攀亲戚,当朝的总理各国事务的理藩院大臣恭亲王乃是裕瑞的亲姐夫。
不过胡道台糊涂自有糊涂的办法,他知道不管是乌里雅苏台将军库伦办事大臣还是绥远将军,这些人全都买大盛魁的账。这一点他在未曾上任之前便摸清楚了。远在二百年前康熙帝亲征葛尔丹叛军的时候,大盛魁的前身吉盛堂就为康熙爷的部队供应粮秣做过随军的后勤工作。北方平定,朝廷在乌里雅苏台、科布多驻有大批军队,而这些驻军的军需一直由大盛魁负责承担。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将军换了一任又一任,而军队对大盛魁的依赖却是一步步地加深。及至后来大到军需装备小到节庆的贺宴礼品,样样都离不开大盛魁。绥远驻军亦是如此。大盛魁有这样的背景,胡道台自然知道厉害。
他上任伊始就主动屈躬上门拜见了大盛魁的大掌柜王廷相,以后但凡是归化发生的什么大事,尤其是需要花钱的地方,胡道台就邀大掌柜王廷相共同处置。只道是王廷相点头的事他就办,凡是王廷相摇头的事他就否。凡事都无须再动脑筋,他知道自己再动脑筋也是白动。
大掌柜没有理睬胡道台只管逐字逐句地看那公文。看完之后大掌柜的眉头就皱成了一个大疙瘩,将那公文小心地折好,递还给胡道台。好半晌大掌柜都没说话。现在他知道胡道台这事真的是既紧急又重要了。
“大掌柜!你得替我拿个主意呢!”
那公文折像火炭似的使胡道台觉得烫手,就那么拿手托着,惶惶的目光一会儿停在那公文上,一会儿移在大掌柜的脸上。
大掌柜沉思半晌,用很郑重的语调对胡道台说:“胡大人,你来归化上任一年有余,凭心而论我王某人对你如何?”
“这话从何讲起?”胡道台不明白大掌柜这话的后面是什么意思,“归化这地方于我来说人生地不熟,自我上任伊始方方面面全倚仗着大掌柜替我维持!这一点我胡某人时时刻刻铭记在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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