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3期

大盛魁商号

作者:邓九刚




  “在乌里雅苏台无论任何其他教徒修建教堂和寺庙,都是不能允许的!草原上只可以有一种宗教存在——那就是我们的喇嘛教!”
  沙王的答复非常强硬,毫无回旋的余地。
  “既然沙王这么说,那么我有一事不明,向沙王请教!”
  “请讲!”
  “刚才沙王说——在乌里雅苏台草原只允许喇嘛教存在,那么我且问你——就在乌里雅苏台的正街上赫然耸立着一座关帝庙,这又作何解释呢?”
  “很简单——关帝既是汉人信奉的神,也是佛教中的神。关帝身跨佛俗二界,天人共戴。”
  “笑话!汉人的神怎么又会是佛教中的神呢?”
  “谢尔盖先生不信?”
  “当然不信,太没有说服力!大概哄小孩可以。”
  “管家!”
  “什么事?王爷。”贺希格图上前一步问道。
  “你去把《佛祖统纪》拿来!”
  “谢尔盖先生不是深通蒙藏两种文字吗?——”沙王亲自将《佛祖统纪》翻开,指着书中的一个地方,“那么就请你自己看吧!”
  于是,谢尔盖在藏文的《佛祖统纪》上看到了下面的一段文字:“……天台宗师智凯在当阳玉泉山建精舍,曾见二人威仪如玉,长着美髯而丰厚,少者冠帽而秀发,自通姓名,乃关羽关平父子;二人请智凯于近山建寺,智凯从之。寺成,并为关羽授五戒……”
  谢尔盖脸上现出了尴尬的表情,无言以对了。
  大掌柜心里觉得很好笑地看着谢尔盖和沙王,三个人在一起聊了一些不着边际的闲话。不了解的人还以为他们是情投意合的好朋友呢。
  就在半个月前,在谢尔盖与沙王之间就刚刚发生过一场激烈的冲突。
  事情是由一个名叫沙米里的俄国商人引起。沙米里是伊尔库茨克公司乌里雅苏台分公司的经理,其身份和地位与伊万相似;沙米里得了伤寒病,因为误以为是普通的感冒未加重视,把病拖得很厉害了才把长老寺的喇嘛大夫请来看病。当然喇嘛大夫没能把他的病治好,结果是这个俄国商人不幸死去了。
  借着这个机会,谢尔盖煽动在乌里雅苏台的俄国人到沙王府闹事,俄国人有五六百,一连把沙王府包围了三天,还把沙米里的尸体停在沙王府的大门前,提出惩治造成严重医疗事故的喇嘛大夫。
  这件事是大掌柜到沙王府拜访时,沙王亲口对大掌柜讲的。对沙格德尔这草原上王爷的脾性大掌柜是十分了解的,他知道此刻性格耿直的王爷心里想的完全是另外一回事——他恨不得用自己粗壮的手将谢尔盖掰成两半!但是这是在公开的社交场合,沙王隐忍着,脸上依然摆出一副笑容可掬的愉快模样。
  不过是一场应酬,大掌柜把这些事没放在心上。他不断地与各种人交谈着,频频碰杯,一直到酒会结束。
  返回归化的路上,在寂寞无聊的旅途中,古海又想起了那个让他又厌恶又憎恨的邝伙计——泽克夫。他对大掌柜说:“我真不明白,像邝伙计这种人将来怎么回去见自己的父母,怎么面对祖宗?!”
  大掌柜把脸埋在毛绒绒的貂皮领子里,身体随着轿车的颠簸摇晃着:“常言道——时势造英雄,可是人们往往忽视了另一面,那就是时势也造就强盗、奸臣、卖国贼……其实像邝伙计这种人也是给朝廷逼出来的。你想想看,同样是商人,假如你是俄国人,在喀尔喀做生意就可以享受免税的优惠,并且官府也不敢欺负你;可是你是中国人就会被课以重税,随时还会遭到官府的欺辱,弄得不好就会把脑袋丢了。如今在大清的土地上做中国人难哪!”
  作为一个年轻的伙计,古海很难理解身为归化商界领袖的心境,此刻大掌柜的思想就像翱翔在万里长空之上的鹰隼,看得很远很广。
  大掌柜更多想的是俄国人的事情,由谢尔盖引发他想了很多。这个谢尔盖不是一个普通的商人,他是俄国政府派驻乌里雅苏台领事馆的领事,就是说谢尔盖现在代表的是俄国政府。其实八年前谢尔盖所做的事情与现在并没有本质的区别,他和伊万到归化去的目的就是为了开辟归化城为新的专为俄国人用的国际商埠,用以替代传统的恰克图商埠。俄国人的这一目的最终没有实现,而这场特殊的斗争由中俄两国商人之间和民间的明争暗斗,扩展和延伸为两国政府在军事和外交方面直接的斗争!
  在乌里雅苏台的半个月的时间里,大掌柜会见了各界人士,拜会了沙格德尔王爷,到长老寺烧了香拜了佛,会见了乌里雅苏台主要商家的掌柜,以及与臣汗盟、扎萨克图汗盟和土谢图汗盟的常驻乌里雅苏台的盟长代表。白天出访,晚上与王锦棠掌柜说话研究号事,还抽空视察了沙尔沁牧场。日程安排得满满当当,难得有一点闲暇。所有这些活动都围绕着一个中心,那就是牢牢抓住这难得的机遇,把生意做起来。
  这一趟,九月初秋从归化出发,经库伦转恰克图,又由恰克图踏着茫茫大雪赶往乌里雅苏台,在月底由乌里雅苏台起程回归化,历时整整八个月,行程近万里。在翻越大青山的时候已经是暑热的五月了,正赶上了一场暴雨。俄国毡子做成的车篷子被雨水浸透,雨水渗入轿车内,连大掌柜身下的坐垫都湿了。被雨水打湿的袍襟贴在了大掌柜的身上,冷风袭来大掌柜禁不住簌簌直抖。结果在大青山的深沟里大掌柜终于病发了。古海发现大掌柜生病的时候,浑身抖得都快说不出话来了,脸色像纸一样惨白,嘴唇哆嗦着对撩开轿车帘询问他的古海说:“去,看一看……有没有避雨的地方……”
  古海冒着大雨打马跑上一座山坡,环顾四周,大雨滂沱,水雾蒙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连一个人影都看不到。塞上降雨可比不得江南绵绵细雨那样温和,高原地势纬度高日温差极大,常常在十几度以上,刚才还暑热蒸人,一场暴雨袭来转眼的工夫就已经是冷气逼人了!古海一个壮小伙子浑身上下被雨水打得精湿,冷风一吹禁不住也打起了哆嗦。自个儿冷得哆嗦,由此想到病中的大掌柜,年过五旬的人如何能够经得住这般折腾。于是心下急得直冒火星,把这情势告诉了大掌柜。大掌柜无力地摆摆手,说:“走……回归化……”
  一行人簇拥着大掌柜的轿车在崎岖的山道上又艰难地移动起来。大青山古称阴山,东西近千里,南北纵深其实不足百里,总的趋势又是下坡,好天气摧马扬鞭只消半天多即可到达大青山南麓的归化城。可如今大雨中行进,不足百里的山路就硬是过不去。东至一条沟汊,洪水泛滥冲垮路基,轿车根本无法通过。望着咆哮的山水古海暗暗叫苦。天色也渐渐暗下来,大雨还在下。风在山谷中吼叫着声如闷雷。传来大掌柜的问话声:“车子怎么停下来了?”
  古海忙把头探入轿帘内说:“大掌柜!道路被洪水冲断……无法通过。”
  “到了家门口了……进不了门,”大掌柜十分虚弱地说,“大概亦是天意吧……扎房子……宿营!”
  耳边听着风声雨声洪水声,在临时扎下的帐房内守着重病的大掌柜,古海、薛拳师和乌里雅苏台派出的十几名护送人员谁都不敢眨一下眼。一道道闪电在黑暗的夜空中亮起,照着大掌柜惨白的脸。底下铺了五层毡子,身上盖了两块俄罗斯毛毯,大掌柜的身体瑟缩着仍旧在不停地惊悸和颤抖。这样一位威震北中国商界的巨子,手下指挥着近万人的商业队伍,想不到今日竟被一场暴雨困在山野之中,束手无策!大掌柜这一夜又一次深切地体会到人之命运的不可预测和无可奈何。
  
  第八章 商场如战场
  
  1 谋乱与关键先生
  夜至二更,一个身材匀称的男人踏着雨后的泥泞在归化城内空寂无人的街道上走着。雨后的天空,风吹散了浓重的阴云,透过云层的缝隙月亮把稀清的光亮投射下来,雨水积成的小水洼在街道上像一面面镜子似的闪耀着诱人的光亮。夜行人的一双做工非常讲究的两道梁的黑灯芯绒软鞋被雨水和泥浆弄得脏污不堪。天空依然飘洒着若有若无的细碎雨丝,那个男人撑着油布雨伞匆匆地走着,雨伞的阴影遮住了他的脸。这个人沿着大南街一直朝南走,在快要到南城门的时候拐进了一条巷子。这条巷子当时名叫头道巷,八年后因住在这里的一户人家名声甚大而被人们叫做史家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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