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8期

抗战期间四川九年

作者:李先闻




  从蓉返几水(江津)后,马师亮亦由前方到津,于是我们两家搭轮船西上到乐山(武汉大学西迁嘉定)。第二天,我还去拜访王抚五校长及周鲠生教务长。那时农学院的一二年级生已转入重庆的中央大学农学院去了,叶雅各院长又去了昆明转就他业,农学院似乎已不存在了,尤其大难当头,已不是安定培养下一代的承平时期了,因此向校长及教务长诉说我的苦衷,并希望他们谅解。第二天坐公路车到成都,我们被指定的住宅是与赵连芳同一栋,他的向东,我们的向西,一共有四小间,还有厨房及下人住房,有电灯,但是没有厕所,很不方便,可是在战时,能配到像这样的住处,已是难得而珍贵无比的了。
  我们从1933年后,在河南开封为小孩们的营养计,自己曾喂养瑞士小羊群,离开武昌时,羊群都送给友人了,于是辗转又买了几只奶羊。大女儿恩泽稍稍长大,也教她学着挤羊奶,所以后来恩泽读大学,进农学院,农场实习时,老师们挤牛奶,挤不出,干着急,恩泽还表演一手她挤羊奶的真功夫,老师赞她很会示范哩!我们的子女长大后,一个个都比较高大,腿直,背不驼,羊奶的功效不小。
  我一生从事作物育种工作,第一次遭受失败的是“美国谷”。1939年夏天,中央农业实验所赵连芳的学生杨立炯,有一天,他从广汉检定水稻回所同我说:“美国谷”是当地一个农民选出来繁殖的,普通的水稻一穗上只有一百多粒,“美国谷”每穗有三百多粒,这品种如能推广,产量岂不是可加两三倍。于是我陪水稻专家赵所长专程前往广汉农家视察,赵先生于视察这个又高又大的新种后,频频点头。我们又经过一年视察,第三年,我们就把它定为推广示范种,又过一年,“美国谷”因稻秆不能直立而倒伏,以致减产,反赶不上当地原来的谷种。本来,在四川稻田中——一般的稻田中——稻株都高低不一,成熟期亦不一致,不像现在台湾品种那么纯。有一种俗名叫做“多不老”的,秋季割稻时,其他的稻株都已成熟,田中还留下这种稻几株,好像到冬都不会成熟似的。其实这种稻株是秈与粳(四川的糯稻都是粳型)的杂交种,所以特别高大,晚熟,而结实率不太高,有的竟不结实,这个广汉的老百姓,是个好事的人,每年把成熟不太晚的种挑出来,第二年播下,连续的选,这以育种学的术语来讲,就是混合选种,杂交种就第二代中分离,有的是粳型,有的是秈型,以糯与非糯而言,当然是一与三之比。这位农民继续每年选种、留种,一直到“美国谷”比较纯化以后,也许是第四代或第五代了。“美国谷”当然还在继续的分离中,加以植株高大而秆子又太弱,经不起在广汉一带肥田的考验而倒伏,我们最初认为“天之骄子”的“美国谷”,因为我们的认识不足而遭逢第一次失败的命运。失败过后,大家互相推脱责任,人心惶惶然,我于是力主正义,因我是主持人,一切责任,当然都是我来承当,于是人言才慢慢地平息。经过这次尝试的大失败,我做事就更加小心了。
  
  1938年第一届劝农大会
  
  1937年年底,大家在聊天的时候,谈到农改所在四川是第一年成立,为什么不把握一个机会,将所中的工作展览出来?让老百姓及一般人们看看,使他们知道我们在做什么呢?于是和所长讨论后,订于第二年旧历年的元旦举行,由所中拨适当经费,每组的设计及布置,由每组负责。这样一来,形成组与组之间的竞争心,都想自己这一组的展览是全所最好的。反正是冬闲,大家不忙,筹备这一届展览,都很尽力。以食粮组来说,全组总动员,花了两个多月工夫设计、布置,在岁末将近开幕时,又大忙几个通宵,全体都没有睡。元旦开幕,门一开,人潮就涌进来,真不是预先所想象得到的,比成都的花会还热闹,我们用计数机计算了一下,三天中来会参观的不下五万人。各组房屋都不大,人挤人,好像乌鱼群南游模样,每间会场,都挤得像沙丁鱼罐头似的,我们办事人进进出出,只好把窗口当门,爬进爬出,人是忙累不堪,却换得精神上的鼓励和愉快。“功夫没有白花”,众口一词这样说,所以这种会,一直继续了三年,似乎一年比一年好,来参观的人也一年比一年多,这是在省城办农业推广相当成功的几次。
  华西坝协和大学的Dickenson教授,从事农业方面的推广若干年,确有成绩。成都的麻皮苹果(Grimes golden)及许多的花木种,都是他引进的,尤其是在成都有牛奶喝,是他引进乳牛的功劳。有一天,赵连芳同我都在华西坝开会,Dickenson教授对许多人提到赵同我对于四川农业的研究及推广,的确开了个“新纪元”。赵当所长,受这种恭维话,自可当之无愧,我听了觉得无地自容,因为我不过是一个“跑龙套”,走在前面的一个。
  到成都后,向熊大仕博士借了一架研究用的Leitz显微镜,我每天抽一些时间,同李竞雄来从事理论的研究。记得1938年春天,我们将在成都继续研究小米的进化问题,于是把1937年夏在武昌辛辛苦苦杂交获得的若干种子,由于是第一次种间杂交成功的,所以小心翼翼地培育它们,使它们发芽。农化试验室已经买了许多化学药品,因此请彭家元先生替我们配一种Knopp Solution“营养液”,却一天一天的变白,以致都死去。连普通的种,也都变白死去,才想到Knopp Solution有问题,找彭家元问他,他说是王先生配的,请问王先生之后,才知道他把公式内的铁,原来只有百分之一的溶液内,取一滴就够了,哪知他弄错了,把它配成百分之一溶液,比需要量加了两千倍。天呀!这么强的铁成分,难怪所有的种子发芽后要变白而死去了。没有办法挽回这个失败,只好在1938年夏天,再从事杂交工作,一直等到1940年才把小米的祖先是狗尾巴草的遗传问题弄清楚,足足的耽误了一整年时间。
  在1938年开第一次劝农大会的第三天的下午,在路上碰见彭家元太太,带她的亲戚们来农改所参观,因此李竞雄便进入了他生命的另一页。他早年丧父母,是伯父母养育大的,在浙大农学院成绩特佳,每年都得奖学金,身高五尺八九寸,真是一表人才。皮肤白皙,性情和蔼,聪明勤学,待人宽恕,做事又负责,是我学生中的一个代表人物。自遇彭太太亲戚张怀瑾小姐后,就一见倾心,坠入情网。张家是蓉城世家,怀瑾娇小秀丽,会计学校毕业后,始终不愿意嫁与军方或财阀子弟,高瞻远瞩,早已过了“标梅”时期,得遇竞雄,就心许了。似乎那时好多四川姑娘,都愿意嫁下江来的青年,本来竞雄的“七折八扣”薪金每月可得百元左右,谁知1939年春,物价突飞猛涨,我们进川时,米每斗只值大洋两元,陡然涨了四倍,每斗要卖八元,大街上穷人“吃大户”的,一批过了又一批,我们拿钱也买不到白米了,人心大慌。
  竞雄的准丈母娘,暗有悔婚的意思,但怀瑾不改初志,立即洗尽铅华,穿一袭蓝布,一双布鞋,到农改所当会计,自食其力,以期与竞雄朝夕厮守在一起。张老太太见两人这样互相爱慕,也不忍太逆女儿的意思,只好答应怀瑾与竞雄的婚事。他俩结婚的那一天,如玲不舒服,没有去。我身兼数职,既要当主婚人,又要当证婚人,其实真正的介绍人,还应该是我。我平常虽不大喝酒,但还有点酒量,成都产的黄酒(仿绍兴酒)喝十杯八杯,并不算一回事,只是开始而已,谁知那天,心中总觉得他俩的婚姻,好像一出旧戏“嫌贫爱富”的重演,未免不自在。俗话说:“心中有事酒醉人。”我并不曾多吃酒,九点多钟,喜酒散后,骑洋马(自行车)回静居寺。冷风扑面吹来,酒意上涌,觉得路上的洋车,都一辆一辆的向我撞来,大有故意来撞我的样子。幸好没有闯祸,踏到家门,才松口气,但人已跌下洋马,如玲听见声音,赶快开门扶我进去,洗洗脸,上床躺下。平日睡前总欢喜在床上看看书,今晚拿起书来,只见字东倒西歪,看不清,放下书,看天花板,也在转。醉是醉了,心中却老丢不掉“嫌贫爱富”的这幕现在戏剧,觉得老一辈的思想可笑,年轻一辈的受委屈,忽然大打哈哈,便人事不知。如玲找人去请医生来,为我打针,给我吃药,忙了三四个小时,我全不知道。第二天醒来,头还是痛,痛恶这“嫌贫爱富”四个字。竞雄、怀瑾婚后生子,远赴甘肃农业改进所工作一些时候,又回成都,入协和大学教书。后来张老太太意念转变些,女儿总还是女儿,就资助竞雄留学美国,在我的母校Cornell大学攻读细胞遗传学,得了博士。回国就清华大学的聘,去四川把怀瑾母子四人接到上海,住在我家。我那时已在上海中央研究院任职,金圆券又不值钱,东西又买不到,我们两家十口,只好吃罐头度日。竞雄为遵守诺言,携眷北上去清华,这是1948年春天,从此天南地北,音信两无,人生真像梦一样。J.C.(汝祺),H.W.(先闻),C.C.(景均)及C.H.(竞雄)是姓李(Li)的在遗传学界的四大金刚,也许将来还会聚首,似乎我们的戏还没有唱完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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