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8期

抗战期间四川九年

作者:李先闻




  1939年春季开始,四川物价上涨,成都九眼桥一带“吃大户”,拿钱买不到米,我把组中收的积谷碾成白米以后,让所中同仁每户可以买两斗来救急,我家有这两斗米,维持了一个短时期。
  卢作孚那时在重庆做中央政府的粮食部部长,成都的建设厅长是何兆衡,还兼任四川省的粮食局局长。
  1939年底似乎赵所长到过重庆一趟,去接洽一个重要的业务。回蓉后,在聊天时,轻松地告诉我,卢、何要借重川农所的力量去收买小麦,以作发“军粮”用。因为川农所可以拿推广小麦(金大2905)为借口,不会引起纠纷,这个差事又落在我的头上。从三台回蓉后不久,何兆衡一清早就约我到粮食局去谈谈。我到该局,在外面等着会他的人有几十位,经何的秘书通知何后,他立刻就要我越众人前往看他。见到他,他很客气地说,这回的事是不得已而为之,希望我原谅,同时希望我帮忙。我因军事紧急,这种权宜的措施,不得不帮忙,以维持后方的安宁,于是把成都到江油一带的办理水稻检定工作的人员调到成都,面授权宜,告诉他们,这是帮国家的忙,绝不要有不法的事件发生,同事们差不多都是高农毕业生,约二十几左右,血气方刚,勇往直前,毫不畏怯。这样把每县收购的小麦数量,分派定规了后,纷纷前往各县开始工作,在约定的时间,粮食局派高级职员一人,约八时许,乘雇用的汽车来所接我,直驶中央银行,提款二千万元(合美金三百五十万元)。到粮食局,他把钞票分成一包一包,标明县分数额,一齐用一个大麻袋装好,由我带回家,打算明早动身,到各县去发。那么多钞票,放在哪里呢?于是如玲把铁制衣箱内衣服取出,将这袋钞票装入锁上,自以为安全不少,其实人家如果要偷或要抢,钞票装在麻袋和铁箱还不是一样,一提就提走了。当时装箱锁上,是自己谨慎的措施,那晚才能安心入睡,也同“掩耳盗铃”一样好笑。第二天一大早,粮食局某高级职员就雇用汽车来接我一块儿动身。装钞票箱子放在车子后座我的旁边,某高级职员与司机并坐,指挥前进路线。上车后他告诉司机开往重庆的东大路,开到简阳方面去,到了春熙路后,某君又告诉司机改向东北方面驶,先到剑阁前站的江油。江油距成都二百多公里,我自懂事到那时,从未见到过两万元以上的现款,现在运这样大数的款子,打江油走。江油附近,是土匪出没的地区,加以小时候爱看美国西部片,总担心怕遇着歹人。先往东大路走,路上人多,路上比较清静,心中还安适,一经改往袍哥集中的江油,心中就惊恐万状。但人已上车,只得“硬着头皮充好汉”,装做若无其事的样子。下午一两点钟到江油,把现款二百万元交给县政府,再南下到绵阳、德阳、广汉,一县一县的送现款。回家时已半夜了,这一天所受的惊风骇浪气氛,是有生以来第一次的遭遇,幸好我们以“突击”方式把偌大的款子送完,使得人不知鬼不觉的平安回来。
  以后又买了二、三千万的小麦,好像都没有再找我同去,这是我对于后方军糈有些微贡献的真实报道。
  
  被宪兵队拘留二十二小时
  
  1940年早春,我同厨子老凌(凌老三),也就是我读小学时候背我上金山寺的小僮,那时已四十多岁,还没有娶妻,那时技正出差,可带一名公差,由公家出公费,老凌已来我家几年了,很想回凌家坝去一趟,看看他年事已高的老母,他的大哥凌金廷仍是凌家坝的佃客。对老凌来讲,这是一举两得的。我也两三年没有去江津问候四叔了,同时要去泸县看杨技士(中农所)大为宣传的两季稻。又约了合川的孟及人在泸县会面,所以一大早就到车站,搭木炭车到璧山属的来凤驿,下午二时下车步行了五十里,翻山到德感坝,渡河到江津,抵家时,已万家灯火。四叔很康健,姊妹们都怡然相处。小住两日,又搭船到泸县,及人已先到达,这是我当食粮组主任后,第一次到这地方分场,以兴奋、快慰的心情和该分场员工见面。杨守仁君是赵所长中央大学农艺系的学生,江北人,原在中农所服务,随赵先生到川农所帮忙的。对于四川推广两季稻,从理想演进成为实验,觉得这个方法推广后,可以增加水稻的产量至少三成,并不妨碍冬作。杨身材有五尺六寸左右高,嘴很大,常露笑容,能言善道,满口江北话,嗓音宏大,谈到两季稻时,吐沫满天飞,是一个很好的推广人才。两季谷是一种早稻、一种晚稻先后在田中下种,早稻在清明(三月)时种下,行距较宽,晚稻是用的“浙场三号”,在谷雨(四月)时播在早稻行中。早稻七月初成熟割去后,空间都让给晚稻;晚稻在九月底或十月初收获,两季相加,在试验田中较一季的增加四五成。由于晚稻过晚,四川的二化螟因环境的赐予,也就变为多化性了。螟虫的为害与日俱增,所得与所失两抵。但因在各地作两季谷试验,将“浙场三号”稻种引进至各地。在四川丘陵地带,春雨不及时的话,无法插秧,以致旱灾频频发生,“浙场三号”,清明播种,谷雨可插秧(秧苗才一月)。插秧晚到夏至(六月底七月初),秧已达一百日左右,亦可栽插,成熟时有五成收,后来老百姓因“浙场三号”米质好,可以卖得高价,米粒长,占斗,老百姓们以它作纳粮的谷种,这是老百姓自动尝试而成功的,在年岁干旱时,以老秧插秧,还可以收若干稻谷,不致全军覆没。这是推广两季谷的真正收获,这是后话。
  在泸县时,有一位看相的名手,场中同仁都争先的介绍我们去看相,到那里,看相的人看见及人,就说他是贵相,可做一品官。及人来台后,曾官封台湾糖业公司农务室的经理,综管该公司的农务事宜。看相的看我,只是三品官的料。及人身高六尺,头大口方,鼻梁高悬,红光满面,我看他相,亦是一品当朝的大员,岂止是看相的一人看法而已。
  回程,我过江后,坐了辆黄包车,预备到隆昌后,改乘由渝来隆昌驶内江的公路车客车转内江,再转成都。老凌本是抬滑竿的,善走路,出公差本不准报包车费,他自愿走路,随包车前往,泸州到隆昌有一百二十华里,预计下午三时以前到达,可乘由渝开来的公路木炭客车驶内江,哪知老凌久不抬滑竿,随包车前行,包车是用轮子推着走,车夫被推着走,尤其是下坡,其快如飞,老凌起头还能跟着跑,和包车差不多快。后来越走越不行,因为脚上打了一个大泡,简直没法前进,只好雇一滑竿,抬老凌到隆昌,至该地时,已万家灯火,只得住栈房。第二天,一早就到车站,在茶馆泡了两碗茶,慢慢地等,慢慢地问。到中午正在吃午饭时,忽见一辆卡车驶来,看见有些客人都要向内江方面去,那辆卡车就停在转角的一头,有些人提行李上车,我同老凌也去拿着我们的行李卷、手提箱,交了四十五元给司机,原来由渝至蓉,每人只需二十五元,我身上只带五十元,预备留五元在内江住店及沿途伙食的费用,所以给了他四十五元。不料这是军车,擅作“黄鱼”生意(台湾名“黄牛”),搭车人需要讲价的。我们没有“走江湖”经验,门槛儿不精,把身上带的钱倾囊给了他,买两个座位上成都。上车后,他那帆布篷盖得严严的,七八个黄鱼在铁板上坐着,也有坐在自己铺盖卷上的,我觉得篷盖得严密,空气不大够,加以路不平,车身颠簸摇晃得厉害,心里闷得慌,只想吐,把头伸出去,吸了新鲜空气,才把呕吐遏止了。一个钟头后到埤木镇,客人下车,渡河,汽车要摆渡过沱江的上流,方可到内江。七个黄鱼下车后,因沿途一阵阵黄沙卷进车的后面,所以每个人都像土人一般。上渡船后,有一个宪兵也上船,我还在问同行的伙伴,到内江是不是安全,他以目朝宪兵望一望,并示意叫我不要再说话。过渡后,我们的卡车也摆渡过来,我们跟着上车,宪兵也上去,到内江前两公里,循例黄鱼要先下车,步行到城,这是“掩耳盗铃”,识者一看,就知道我们不是走路的。走了一段路,到宪兵队门前,忽然有宪兵四人,手提盒子手枪,把我们包围起来,命令我们跟着他们一步一步爬上石坎,走几十步到他们的办公室,叫我们坐在客厅里。这时已是下午四点钟左右,有宪兵来告诉我们说,请你们上来是要证明司机是带黄鱼,有人又来恐吓我们,说坐军车,违反军纪,应受三五年徒刑。当我们被“押”上宪兵队时,曾遇见我的推广训练班学生某某,在隆昌推广所当主任,适逢其会,到内江来公干,看见我后,问什么事?我说:“没有车子可搭,只有这个军车路过,付了公路车票价的一倍后,搭车来此。”他说:“这不要紧,问问就会放的。”问我内江住什么旅馆?他说过一会儿到旅馆去找我。六时许宪兵队的士兵们吃了晚饭后,因我像个读书人,是在做事的,首先请我到他们排长的办公室去问。我告诉他:我从成都出来的目的,因为交通不便,在隆昌等公路客车时,适逢一卡车经过,有人在拉客,我们给他四十五元,要赶回成都报告办理“两季谷”的经过等等。排长问我时,有一个便衣人在笔记,该排长看过记录以后,交给我看,我看记的与我讲的差不多。排长说:“是不是有错?”我摇头,他就叫记录人为我打十指手印,这所谓“秀才遇见兵”没有礼可讲,只得伸出手来,乖乖的打下,老凌亦打了手印。排长还算讲理,说:“你们坐的是军车,为了证明司机的违背军纪,只有委屈你们一点。”然后一个一个的问,打手印。询问完毕后,是将近八点,我正在客厅休息,忽然我的学生某某从外面进来,带一位军官来,说要见排长,小兵带领军官到排长卧室去。十分钟后,见该军官气冲冲地走出来,大声骂排长不应该把为国家出力的学人糟蹋、侮辱而不释放(据后来军官告诉我,他们几乎要动枪,经人解劝,才离去的)。军官走后,排长立刻下令,把全体黄鱼关在排长室对门一间小房内。房中有桐油灯一盏,室只六尺方,向天井的一面是纸糊的窗,靠大门好像是杉木钉的,室正中有门板两块,室的一隅是一个尿桶,室中还有一条长板凳,约四尺长,两尺高。被关进后,黄鱼们在凳子或门板上坐着,室外有一个小兵执枪守卫。老凌老泪直流、愁容满面地说:“我活了这么大了,还没有坐过‘卡房’。”说完,更是眼泪鼻涕直流,大声啼哭起来。我无计可施,只得好言安慰他,自己也心焦,所以香烟一支接一支地抽,有个“黄鱼”在房子另一角落里,把身上带来的文件全拿出来,堆在一起,放火烧掉,一时满屋烟雾迷漫,害我们连眼都张不开,不想哭的人也似乎在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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