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8期

抗战期间四川九年

作者:李先闻




  “下江人”来川后,四川人耳目一新。抗战前,四川的大学,只有省高师(四川大学前身)和教会办的协和大学。而四川的初级教育,从光复以后起普遍的发展,每年出川到京沪一带进大学的川中子弟,数以千计,这与现在台湾大专毕业生到美国进修情形略同。抗战后迁川的大学及专科很多。人们有个通病,彼此存有地方观念,彼此隔阂,并不因相处时间久而融洽,反而越久,摩擦越多,加以川人文化水准逐渐提高,觉得“下江人”不过尔尔,因之常有水火不相容的情势。记得有一次,赵所长因到重庆有公干,四川省议会开会,轮着赵的工作报告,由我代表出席报告川农所工作成绩概要。当时我回川不久,似乎还是用“京片子”报告的,有位女性省议员问我是“哪里人”?我回答她说:“我同您一样要纳粮。”她说:“你为啥子不会讲四川话?”我说:“在北京住久了,把四川话都忘掉了,一时改不回来。”这可以表示川人,尤其是有权势的人,对于“下江人”的憎恨和妒忌,恨不得把“下江人”立刻“赶出川”。沈部长那一次到成都视察后,回重庆时是走的川北那一条路,经绵阳、三台、遂宁等地,才回重庆,好像是沈副所长宗瀚陪着去的。他返渝后,电召赵先生到渝,说赵的计划太大,许多的事务都只看见计划,而不见成绩,人们对赵多持这样批评,尤其农业界有权势的,都众口一词的这样批评赵。我的看法是:假如法币的价值真能稳定的话,川农所那些有朝气、有才学的年轻人,定可做出更伟大而切实际的成绩来。赵先生见大势已去,无法恋栈,就到胡子昂公馆去,递给他一个辞呈。胡见辞呈以后(据赵亲自告诉我说,胡打了几个哈哈连说好几个“好”字),并称赞赵快人快事,也是“川人的福音”,于是赵就离开成都,仍在中农所供职并兼农业部的某种重要职务。赵离开静居寺时,所中同仁连家眷及工人等几百人,都跟着送行,赵先生步行出家,走到大门前旗杆下时,平时礼贤下士,待人亦诚恳有加,此次远离,何时再行聚首,谁都不知道,难怪送行的人哭呢?
  的确,币制既然这样贬值,又是在乱世,任何有才干的人,挑起这个重担亦都无计可施。
  沈部长在川北亲自考察的情形,有部分恐怕也是真实的,假若他头三年来川的话,恐怕也是第二个华西坝Dickenson教授了,欲加之罪,当然“罪名”成立,加以川人要自己出马,胡子昂唯恐赵先生不辞职,所以看见赵先生的辞呈,连连地点头称好。赵先生去后,胡厅长、董所长都是北大农专派的头子,以为一党一派,川人治川的形势已成。“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所以在胡当厅长的两年期间,一心一意,去掉赵的旧人,引用川人,尤其是北农毕业生到川农所做事,造成清一色北农派。不过我也是川人,他们动我不掉。当胡卸任的前夕,他亲自对我说:“这两年,我替你作吹鼓手。”啊呀!真是天晓得。
  ……
  赵先生胆大心细,对于中国农业的认识,是我衷心佩服的。他忠心为国,日夜勤劳,红色重要卷宗,每天要带回家中批阅,一直批阅到深夜。1941年有一天,赵先生因太紧张,在所长室中昏厥,似乎有轻微脑充血的象征,所幸吉人天相,休息半小时,回家静养几天就好了。
  同事们学生气太重,多数有“大爷”脾气,又年轻少经验,对于账目不大注意,以致赵先生离职后,还请了二三十个会计,经两年余的整理才将赵先生任内经手的账目理清。批评的人们,每以此责赵先生,我以旁观的立场看,责任应由大家负,才是公允的批评。
  
  川农所改组
  
  1941年起,沈成章(编者注:沈鸿烈,字成章)当部长后,他对于后方的各省如四川、甘肃、云贵、广西等大行改革。以川农所本身的各组都变为场,各组的主任改称场长,当然全属于川农所统辖,直属于建设厅。又新添设了两个大的机构:(1)粮食增产督导团;(2)推广繁殖站。前者是由建设厅长胡子昂当总督导,以川农所所长董时进为实际主持人,我则调为部派简任技正副之。繁殖站的主任,又派我充任,这是一个直属农林部的机构。我一身兼三个重任,似乎责任很大而重,但通通是叠床架屋的骈枝机构,机构越多,用人越复杂越多,不相干的人也纷纷的挤进来。从前认为川农所是技术人才的禁地,以致一股朝气,变为暮年奄奄待毙的景象。加以通货膨胀,薪金同经费不能与物价的高涨成正比,同事们多半已成家,青菜豆腐都有不能自给的状态,出差更赔钱,所以都呆在家中帮忙家事。
  督导团有几件事值得一提的:
  (1)子昂为我们介绍一个曹秘书,是位五十余岁的老夫子,在公事房大抽其水烟袋,骨瘦如柴,不过四十公斤之谱,一撇八字胡须,活像一个“冬烘”。据说他曾在下川东某县当过知县。他家住在北门乡下,每礼拜一下午来,礼拜五一早,就不告而去了。
  (2)胡厅长又派了几位督导员来团工作,他们似乎都是“北农”的毕业生,督导区域都被指定在成都平原内,到差时来静居寺见过一面,都是四十多岁的川人,家都住在成都,每月来团一次,除领微薄的薪水及配给外,并报领一笔数目不小的出差费,都是由胡、董会同打了图章后发的,似乎没有一个人到过任所,都是由成都寄来报表,好像真有其事的样子。天晓得,这种“闭户造车”、自欺欺人的报告,我又不得不在报告中把这类报告报在内,否则有抹杀他人“成绩”的嫌疑,因此我也做了从犯。但我内心的苦闷至此已达顶端,所以自暴自弃,一有机会,就去打麻将或打桥牌,以度此无聊的岁月。
  (3)有一天曹秘书忽然来和我讲,建设厅派会计来查账。本来一切行政大权,都操在董所长手中(胡子昂印章也是他盖的),甚至于一切经费配给,都是他自己管,查账的事,应该与我无关,但曹秘书把那位查账大员带来我处,介绍见我,又带他们到董副总督导那儿去了。过了一会,他们又到我场里来,气势汹汹,好像我做过什么不法事似的,问东问西,又问不出所以然来,凡事不是我当家,而他们把我当“贼”待。啰嗦了一个多钟头,才扬长而去。我当时心中的愤怒,不言可知,如果那时我血压高的话,也许当场就气死,像以后的傅斯年一样。事后才知是曹秘书同成都平原的那几个督导员,联名控告我变卖公家的配给米。其实这事是曹秘书监守自盗,用这个假动作栽祸于人,这种官场通病,我不过置身其中,被人栽赃而已。假如我当时也会做官的话,仅可一笑置之,愤怒是多余的事了。
  (4)三个机构既然通归一人指挥,同事已从以往一百八十余人的场面,增加至三百余人。我觉得公文太多,一个人无法处理。于是函邀合川的孟及人来成都帮忙我看公文。及人同我一个办公室,我看的公文,是及人放在红色卷宗里的,件数不多,因此我能抽空到鲍文奎的研究室作研究。
  此时用的人很多,但时进对于业务不太热心,每天在办公室写小品文、办农报并组织农民党,对于所长、副总督的职责,不过是在应卯而已。
  我的公文既然有及人处理,我就专心把竞雄、文奎等同我做的研究成绩,陆续做成报告,在董所长两年任内,我们一共写了十几篇报告。有的是用英文写的,大多数都在美国刊登。论文的特色是:因为没有参考书,论文中没有引用参考文献,有的话是自己发表的论文或引用国内发表的论文。记得有一次在美国农艺杂志发表一篇长达二十五页(印就的)的论文,该刊负责人要我汇七十余元(美金)去还欠款,我复信说:“我没有法子可想,一来太穷,二来没有法子汇。”他们只好以相赠的方式,免掉我们应补缴的欠款。是不是因为这些论文的发表,后来在1948年中央研究院第一次选院士时,我被选上,若果然是的话,在此应当谢谢时进兄给我的写作机会,亦应当谢谢及人为我分劳的大功。
  前面已提到过及人相貌堂堂,有“一品官的相”。所以到场长室来看我的人士,每每会误认,及人总是以手对我一指说:“那是场长。”及人帮忙到1943年春天。本来及人在合川分场工作,来时是技士职(旧任)。他在乡下时多,四川省政府在成都省城的人们,对于乡下的工作者每每歧视。在合川时,我们替他做呈文,要升他为技正(他的薪金已远超过技正所得),都未见批复。后及人来成都,我又几次写呈文替他催促,当时成都好多年轻比及人资浅的人都一个个的升上去了,而及人还没有升。有一次,我亲自呈文到建设厅,主管的人亲口向我说:“这是一件小事,决不成问题。”我同时也向胡厅长报告,胡厅长还请那位主管人来关照,但还是石沉大海似的,公文老没有下来。及人心中彷徨,于是在陕西水利委员会李仪祉先生那里找到了一个适当职位,1943年早春,就离蓉北去。十一年相处,亦弟亦友的伙伴,不能再朝夕在一起,我心中有说不出的痛苦。及人走后,厅中才把及人升等的公文送来,马后炮当然放不响了。不久及人从西安到重庆,帮赵连芳先生的忙,后来又跟赵先生来台湾接收,转糖业公司服务一直到现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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