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6期

熊的铺路石

作者:堀江敏幸




  结果扬没停车就开过了工厂区,重又没完没了地行驶在尖角砾石遍布的狭窄乡村土路上。距离明明这么远,他却究竟怎么能用不到一个半小时的时间就来了约定的地点呢?我感到不可思议,问他,他笑着说:“因为路不一样。在柏油路上飞驰的话,根本谈不上有多远。”拐过几个小转弯,前面不久出现了繁茂的树丛,“到了”——他说这话的同时,入口处有两块近乎立方体的自然石像门一样竖立的住宅区展现眼前。穿过堆放干草和劈柴的木堆房旁边,出现了壁面灰暗的山形山墙。
  “欢迎!这就是我的家。”
  扬张开双臂迎接我到来的,是十五张榻榻米大小的一个单间,在靠右边的尽头,有通向屋顶阁楼的楼梯,正面墙壁上沉甸甸地悬挂着前任房客留下的不再走动的巨大挂钟,钟前面,胡乱摆放着据说从这里那里的垃圾场捡来的沙发之类的家具。他还闲闲地说,左边墙上壁炉里那块反射热量所不可或缺的厚厚的铁板,还有皮腔式的风箱都是在拆卸现场偶然发现的。法兰西岛滚球戏锦标赛冠军的盾牌则被像矿物标本似地随意搁在壁炉台上。
  “我买的惟一物品是这台马歇尔真空管吉他放大器。”
  放好行李休息片刻,扬陪我在房屋周围逛了逛。一片静谧。距离一路颠簸而来的乡村土路三百来米的邻舍好像牛和鸡都养了,可传来的只有小鸟的啾啾声和树叶的沙沙声,还有流过山坡脚下的潺潺溪流声和踏开沙石前行的我们自己的脚步声。种有苹果树和梨树的庭院里,空关着带大挂钟来的老夫妇用过的烤面包小屋,炉灶已坏,烤不了面包了。好在就算不去镇上的面包店,附近也能找到好几户在自家地皮上的专用小屋里烘烤刚才在咖啡店吃到的那种硬皮土面包的家。时间一久,面包瓤心变得硬邦邦的,于是就用刀把面包切碎后丢入汤里。不说喝汤而说吃汤,当真是就事论事。试想,假如汤里面包料十足,确实会吃得很饱。在后院和邻居家交界的地方,摆放着一样青色棒状内芯暴出、前卫派的怪异陶器似的白色物体,我好奇地盯着瞧,扬解释说:“这就是牛经常要舔的岩盐块呀。”接着他一把拉近旁边野生的茶藨子的枝条,摘了几颗果实给我。含在口里辨了辨味,酸味要比在市场上出售的强,尽管如此,过后却决不留丝毫苦味。我摘下果实包满一手帕,说待会儿要把它放在酸奶酪里吃,那才有野趣呢,这使得扬感到很没面子。“早知道这样,就在经过小镇的时候买点吃的东西啊。不管怎么说,明天就要出发了,晚饭本来就打算在外面吃的。”
  回到家一看,冰箱的确几乎空空如也,就只有扁豆罐头、泡菜、草莓酱和不明生产日期的几种意大利面条以及别人送的波旁威士忌。扬刷拉刷拉往餐桌上日本不曾见的固定的贴塑胶合板抽屉里乱摸一通。勉强探摸到两包袋泡茶后,他把它们扔进壶盖四周粘满茶垢的茶壶中,倒入开水,接着用一只手臂将堆在桌上的破烂“唰——”地扫到一边,摆上已有裂纹的黄色大碗。
  “草莓酱瓶子呢?”
  “你以为我还像喝俄式茶的时候那样寒酸啊。”
  “我不是那个意思,过去就算周围的人再怎么大惊小怪,你也要用草莓酱瓶子喝茶不是吗?”
  “啊,我已经不做这种蠢事了。都是年轻时候的事啦,我们就……”
  将一切原因归结为年轻让人听了不舒服。那时的扬也许是由于和父母相处得不和顺,因而总是焦躁不安,所以有些地方的言行故意做得使人瞠目结舌。他要么简直就像第二次世界大战前的猎手们那样随身携带折叠式刀具,即使进饭馆也拒绝用店里的刀,而用自带的刀切鱼切肉;要么焚甜香熏遍整个屋子;要么深更半夜打电话来说我们去街头的灯光下玩滚球戏吧——我和扬相识是在教区以老年人为主举办的滚球戏运动会上;要么发传单给同伴们,告知想买二手露营车周游法国,要人帮忙筹钱;要么一想不对,好几天关在房里读书。草莓酱瓶这码事也是他周围的朋友人人皆知的。喝红茶或牛奶咖啡时,他也要顽固地一直用“好妈妈”这种最常见品牌的草莓酱瓶。他说,喝多了会睡不着,喝少了又不满足,这种草莓酱瓶一瓶的量对我的胃来说正正好,这个理由真实到什么程度谁也不知道,不过他房间里有好多装在市售果酱瓶中据说是他祖母做的杏子、橘子、榅桲的自制果酱,用蜡密封的瓶盖上有好几个封印,觊觎这种果酱而来的人们,渐渐地也就不再谈论有关扬的果酱瓶的事了。好事的我曾尝试过一次,不仅烫手拿不住,拧瓶盖的螺旋槽还会贴在嘴唇上,我甚至不敢恭维说这瓶子喝起来很方便。
  我们有一句没一句地想到什么说什么。扬对我的语言能力心知肚明,所以比跟法国人说话时更加字斟句酌,减慢几分速度。通常转眼工夫就能说完的内容,他要费心换成向学校的低年级学生讲述的语句,所以一回神,时光总是又无情地过去了许多。我补充谈了已在信中谈过的事情:回国后和扬一样不从事固定职业,靠临时应付性的实际业务翻译和做兼课教师勉强糊口等等;而扬就是扬,他把在这个村庄落脚的前后经过说得风趣逗人,同时直率地告诉我,决定性因素之一就是圣米歇尔山。于是我又拿出读到一半的利特雷的传记,给他看幼年时代这一章里引用的文字。利特雷其人出生于巴黎的大奥古斯丁街,父亲是阿夫朗什世代相传的金银器工艺师的儿子。关于父亲的故乡,利特雷利用给一本书写序文的机会这样写道:“我爱诺曼底,我属于诺曼底。父亲出生于阿夫朗什,那是一座孤零零地坐落在海角上的小镇,那里,斜对面是苹果树开花时节人们非去欣赏不可的充满魅力的地方,正面能看见圣米歇尔山修道院和人迹罕至的沙洲。挑衅似地被抛入大海的、具有时代特征的花岗岩建筑真可谓雄伟,值得击节叹赏!大海以它一天两次轰隆不绝的浪潮向着修道院翻卷而来。”
  圣米歇尔山这一名胜,我在十多年以前一个寒冷异常的冬日里,在从布列塔尼旅行归来途中,就曾经从第纳尔乘公交车前去探访过了。筋疲力尽的我不知不觉在车上进入了梦乡,直到同车游客欢叫出声才惊醒过来,一看,连接沙洲的惟一一条道路的前方,据称主要建筑完成于十二世纪至十三世纪的那座本笃派①的哥特式修道院巍然耸立。尽管其大致外观通过照片和介绍文章已印入脑海,但我还是为那压倒性的厚重感而倒吸一口凉气。一到涨潮时分,翻卷而来的潮水瞬息间将修道院团团围住,完全隔断它与陆地之间的联络通道,呈现出一派奇岩城屹立海中的景致。从阿夫朗什观赏到的风景,与画上的正南面景象不同,由于地处东面,并隔开相当一段距离,因此理应看上去只有能“被抛入”的那样大小。
  “丝毫不差!因为这里比起刚才从山坡上没能看到的地点,更加偏东一些。——现在几点?”
  “七点半。”
  “好吧,也许来得及。”扬欠身说道。
  “什么来得及?”
  “圣米歇尔山呀。到天黑还有时间。顺利的话,我还能带你去一个秘密场所。回来的路上再去吃点什么就行啦。”
  我不吱声,借他的电话告知巴黎的小客栈:今晚不回来了,请不要担心。
  “就这样,奉陪到底。”
  扬只是歪嘴笑着,突然兴高采烈起来,说声“那么,出发!”就猛一脚踩下了油门。傍晚的天空变幻不定,刚刚还小雨淅沥,此刻却唰地射来一道紫色阳光,天空下伸向远方的国道上,挤满了从英国搭渡轮过来的大型卡车和现在要去搭乘渡轮的卡车,行车格外费时,不知不觉间开着前灯的车也开始多起来,天空染上了大片淡黄色,云光交织,像馅饼一样层层堆积,宣告放眼胜景的时间所剩无几。扬在禁止超车的车道上果断地摆脱了眼前的困境。一进入通往圣约翰吕托马村尽头的沙石路,道路便越来越窄,不久穿入一片用白色木栅栏围起来的农家,旁边竖着一块写有“私道”字样的牌子。
  “那边写着‘私道’呢,没关系吗?”
  “行的,我和这块地的主人是老相识啦。每年夏天,本地高中的理科教师都要召开巡回考察这一带地层的研讨会,瞧,就借那边的那所大房子做集体宿舍。在石材加工厂打工的时候,我对这个产生了兴趣,还参加过呢。裸露的岩壁最适合用于石灰岩考察。没问题,这种阳光的话,看来还来得及。现在,你把眼睛闭上两分钟。”
  “闭上眼睛?为什么?”
  “好啦,给我闭上!”
  我没说别故弄玄虚,老老实实照做。这种时候,扬会当自己是操控一切的英雄。在滚球戏比赛中成功投出决定胜负的一球后,他脸上也总是这样一种神色。车轮滚过相当坎坷的道路,人被颠得上下左右大晃,闭着眼睛,不知道车是笔直前行还是在转弯。车终于停住,引擎声中断,扬从驾驶席上下来绕到副驾驶席这边打开车门,拉住我的手。
  “到我说‘好’之前,可绝对不要睁眼。”
  我被他拉着手,在使劲猛刮的大风中,踏上了难走的沙石路。没多久,从垂直的洞窟处传来了汹涌澎湃的波涛声。
  “好。”
  我们站立着的地方是距离海面约有三四十米高的悬崖边。
  自然形成的瞭望台没有栏杆,无遮无挡地面对着沐浴在一片夕阳中的大海,海面泛起褐色的轻波细浪,像在地上爬行的泡沫,一直延伸到矗立于右前方直线距离约十五公里的圣马洛城堡城。在悬崖左下方,上古时代的人们为捕鱼而设的鱼礁遗迹探头露脸,露出洋面的沙滩映照着夕阳余晖,画出一条金黄色的带子。圣米歇尔山披着雾霭飘绕的淡淡夕照,兀然浮现于悬崖中央几乎正对面的前方。被像国际象棋的马似地孤零零放到远离岸边的浅滩中的修道院侧影,顿时将我因答应玩什么闭眼睛的骗小孩把戏而败了大半的兴致一扫而光。从下往上吹的狂风乱扯乱撕身上附着的一切——衣服、头发、眼镜,以一种能将身体向后弯的力量从鼻孔笔直灌入咽喉,令人几乎窒息。我发出的声音不能清晰地传到扬耳中,扬的解说我也只能断断续续听到。与一百五十年前爱弥儿 · 利特雷所写的文章一模一样的景致,此刻就展现在我的眼前。大海和浮云是何等地和谐!气象瞬息万变,色调的变化遍及横飘于天际的浮云的角角落落,细微得只能认为是有谁在幕后操纵。悬崖下退潮后的海滩上,一名渔夫一边察看自己所下的网的情况,一边慢慢地走着。样子感觉不急,也许不忙于作业,只是散散步吧。他时不时弯下腰伸手触摸沙滩,那样子和海鸟的动作何其相似。东边,各家各户的房屋顺着海岸线或叫滨海路细长地连成一体,今早从略嫌肮脏的巴黎一星级旅馆的窗户看到的深似水井、通风恶劣的内院,恍如幻梦。
  “这儿就是我最喜欢的地方。”
  我默然以对。是无以应对。
  “给我说点什么!”扬大声说。
  “壮美无比!”我也以毫不逊色的音量喊着应道。
  “还有呢?”
  “想从这儿尽我所能掷一下卡芒贝尔干酪看看。”
  “卡芒贝尔干酪?”
  之前笔直对着大海的脸转过来看着我,一双眉毛一副哭笑不得的样子。我沉下腰抱紧右臂,慢慢回转身子以免摔落悬崖,同时摆出投掷姿势,以四十五度角掷出了无形的干酪铁饼。
  “五十三点三八米。”
  扬惊呆了,一副不知道说什么才好的样子。回到车里,好容易从狂风中解放出来后,扬摇着头笑道:“你一点都没变哪。那个时候怎么单会蹦出卡芒贝尔干酪这样的想法?”我说起火车上认识的那个学生,解释了那个破坏了扬空想性质的导演的讨人厌想法的由来。我想象着卡芒贝尔干酪铁饼,想着想着意识到腹中饥饿难耐。可不是,下午只吃了一个小小的三明治。
  “好歹先去哪个餐馆吃点什么吧。肚子饿得好难受。要是再在悬崖边待上几分钟,我可要被风吹落下去呢。”
  来到阿伯拉恩修,找遍各家餐馆,我抱怨说光是匹萨和奶味薄饼是怎么也不能满足我的食欲的,于是两人就又向北到了一个叫做格兰维尔的港口城镇,最终决定进了码头边成排的专门招待观光客的餐馆中的一家,这里远离厂区公路,很安静。港口空荡荡的,没车经过,被称作福克的船头,用于张挂三角形船帆的绳索在风中摇曳,碰擦在船体上发出喀吱喀吱的响声,由于全港口的小船发出嗡嗡作响,致使人陷入一种被一只无形的手握住的许多铃铛齐声摇响的错觉。渡过海峡前来观光的英国老人占了店里人数的一大半,面泛潮红的两名小个子女招待勤快地走来穿去,用半生不熟的英语帮客人下单。我们要了贻贝和煎鳕鱼。扬说我要负责把你平安带回家,葡萄酒就忍着不喝了。我自然奉陪,也只喝矿泉水。贻贝的咸味和料酒用量都调得很有分寸,味道非常清纯,而鳕鱼却格外干硬,明明近在海边却要用一尝即知是冷冻货的次品来代替,这让我无论如何愤愤不平。总之是因为急于填饱饥肠吧,两人都觉得胃也痛起来了,加上不断嚼啊吃的都不知添了几回长棍面包,最终落得个太阳穴跳也似地作痛的下场。
  “虽然来得及远眺圣米歇尔山,可是如果对你的工作有帮助,那还是优先去阿夫朗什实地考察一下为好。”
  “我已经很满意了。和很久以前从蓬托尔松北上时所看到的景致完全不同,我已经满足啦。对了,刚才读的利特雷的文章有续篇呢,写了很有趣的事情,是有关圣米歇尔山修道院的奇闻逸事哪。”
  看来不可能做出恰到好处的概述,我于是从背包里取出书来,小声给他朗读了相应章节。
  

[1] [2] [4] [5] [6] [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