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6期

熊的铺路石

作者:堀江敏幸




  “说实在的,我从扬嘴里听说过你的事情啦。”
  “这倒真没想到。”
  “不知道什么时候的事了,扬曾经那么自得地对我说‘我有一个最擅长什么也不干、呆呆地打发日子的日本朋友’。还说‘说日本人都是工蜂什么的,那是偏见,也有例外’。名字虽然没说,可说的就是你吧?”
  “是的吧。因为我不能想象在他周围会有那么多呆呆地混日子的日本人。说到底,我们之所以相遇,是因为我们都去了滚球戏运动场。”
  “滚球戏?你一个日本人看滚球戏?”
  “我喜欢看投掷各种东西,比如卡芒贝尔干酪啦。”
  “卡芒贝尔干酪?”卡特琳娜浅浅一笑,从后视镜中看了看我。
  “对啊,铁球啦,卡芒贝尔干酪,只要是圆的就什么都……”说着,我联想起拉封丹寓言中投掷四方形铺路石的出场人物。
  “玩滚球戏真的要有空闲时间哪。那时您在做什么呢?”
  “是学生。时间有的是。”
  “是吗。总之前天晚上见到您的时候,我就立刻知道是什么时候谈起过的人了。”
  “在黑暗中也还是一副呆呆的样子吧?”
  “是那一副样子呢。哎哟,对不起。我正要反过来问你,你和扬挺合得来的吧。”
  我默然以对。像是要打破这种沉默似的,达维杜顶起玩具熊发出了欢叫声。熊的眼睛,被用红线缝成X形印记合上了。
  她的家和夜色中看的印象大相径庭。是很质朴的石材盖的房子,不过是平房,好像紧紧地贴在稍微有点倾斜的地基上盖成的,房子左右的平衡点因地面倾斜而微妙地处于偏离状态。一进正门就是起居室,卡特琳娜叫我在此等到午餐做好为止。这是一间旧横梁裸露的木地板大敞间,一角有围着小围栏、供小孩玩耍的游戏场。回到自己的城堡,达维杜一声不响坐到椅垫上,要么欢快地摇摇拴有铃铛的玩具,要么咬咬积木。那只熊又静静地候在他旁边。厨房传来肉要煮得嫩一点吧的询问声,我一边应道好的,一边走近板壁厚实的老古董书橱。因工作关系,我对书脊特别敏感,不会看漏首字母用红墨印刷的“丛书”的这类特征鲜明的书脊。在大蒜的香味掠过鼻端的氛围中,我一边用眼角关注达维杜在做什么,一边抽出拉封丹的《寓言》。我同卡特琳娜打过招呼说要借一下书看之后,就坐到游戏场围栏边的沙发上,迅速将书打开到第八卷第十篇。那上面标有《熊和园艺爱好者》这一确实像出于拉封丹笔下的反常的题目。
  在那人自然不用说、就是任何其他动物也不敢靠近的偏僻的深山里,住着一头熊。然而即使是熊也讨厌起了没有谈话对象的孤独的生活。另一方面,爱好园艺的一个老人生活在离那里并不算太远的地方,他也对光有不会说话的花草做伴的生活逐渐感到厌烦起来,希望能有一个伙伴。老人这么想着就离家外出了,这时他撞见了同样觉得百无聊赖而下山来的熊。虽然老人感到异常害怕,身体都抖缩成一团了,可还是把熊邀请到自己家里,招待以丰盛的菜肴。他俩意气相投,开始一起生活,熊外出狩猎,老人尽心装饰院子。不过,熊最重要的任务是在老人午睡的时候赶跑讨厌的苍蝇。有一天,一只苍蝇落在熟睡的老人的鼻尖上,无论怎么赶也赶不走。“忠实的驱蝇者”火了,想着非得抓住它不可,说时迟那时快,它“抓起一块铺路石,狠狠地将其砸向苍蝇”,把苍蝇连同老人的头都砸了个稀巴烂。
  如此这般,不善推理却善投击的熊,
  令老人当场横遭杀身之凶。
  再没比无知的朋友更危险的哟,
  聪明的敌人远远胜过愚昧的朋友。
  这种训谕一变而为如今在多管闲事这层意义上还保留着“熊的铺路石”这样的说法。再怎么说是为了引出教训,但让熊为了捕杀苍蝇而投出沉重的铺路石将同住人的头骨砸碎,这也未免太血腥了,十七世纪的诗人究竟是如何构思出这一情节的呢?让孤独的动物和孤独的老人偶然相遇也没什么,只要老人不以捣腾院子为乐,他身边就不会有铺路石之类的重物;而动物只要不是熊,也不可能不费吹灰之力举起铺路石丢出去。而且两者之间起到中介作用的,不过是即便置之不理也迟早肯定会飞走的小小的一只苍蝇。让出色的投手拿在手里的,难道不能是卡芒贝尔干酪什么的吗?奶酪的气味苍蝇闻起来应该也会觉得很舒服,即使命中头部,也不会造成什么重创。话说回来,即使不投石块,而是用强劲有力的手臂挥赶苍蝇,或许也会打死孱弱无力的老人吧。
  为了规劝多管闲事的人而作出的实在是太过残忍的铺陈,一时竟使我面对“再没比无知的朋友更危险的了”这样的总结性经验教训的感知力变弱了。也许对扬来说,这个我就是拉封丹笔下的熊一样的角色?让“总觉得朋友”说不必要的事、这个那个地让他暴露创口之辈,难道不比佯装不知的冷漠的陌生人更危险?在我和扬之间,我有着至今共同拥有小小的贝壳之火这样的感觉。扬也曾说过相似的譬喻,所以我的存在大概并不会使他萌发厌烦和不快的感觉。可是,如果前后左右回想一下,我们的交谈,在日常的无聊话题之外,更多的话语是被耗费在围绕“总觉得”令人胸口憋闷的话题上的。当然不能否认那种情况和我的会话能力欠缺有关。因为在刚相遇相识那时节,扬对我是有留心的地方的,就是尽量做到省略修饰语,精简信息只说出本质内容。尽管如此,一旦成为习惯,两人之间就不能说总是会海阔天空地展开来聊。滔滔不绝的话语确实是从我们心里自然喷涌出来的。爱弥儿 · 利特雷与乔治 · 森普伦,被我们在一种错觉中联系到了一起,就宛如落潮的圣米歇尔山湾,平时是不露真相的远离海岸线的浅滩,感觉能从那儿走到任何地方去似的;而这次,我还要做好从利特雷的词典向拉封丹飞跃的准备。但是我想,实际上我们难道不是互相拍打各自都看不见的苍蝇吗?我们难道不是弄错了该丢的对象吗?能和不会扔什么铺路石的熊交朋友的只有那位现在在我身旁抚摸着不可能阅读的布质小人书的、没有眼球的天使。
  “来吧,请。”在我被招呼就餐的餐桌上,摆放着牛排加炸土豆再加巴达维亚色拉这样的就好像咖啡馆的商务套餐似的菜肴。从她的座位可以通过大穿衣镜完全掌握达维杜的动静,我因而放心下来,开始像智力不足的熊似地以饕餮之势猛吃起来。约有两天星肉未沾了。我掰开与上次拿的相同的面包,抹上加了肉的芥末,狼吞虎咽大快朵颐。我对主人只说了句“实在太想吃这个了,真是美味无比”,就再也不发一言,只顾不断进食,卡特琳娜似乎很不好意思地微笑着说:“没什么好招待的,也就烤了烤肉、炸了炸冻土豆……”看到我眨眼之间碗底朝天,她接着说道:“您喜欢的话,饭后甜点有苹果挞。”我说:“那我就不客气了。不过,请在您自己吃好饭之后再上。”她一半还没吃完,听我这么一指出,她一耸肩膀,说“那倒也是啊”,一边飞快地朝镜子瞟一眼,一边将少量的肉、蔬菜和炸土豆交替送进嘴里。
  “我所说的下午的事情是儿子的定期检查。他最喜欢坐车,这个日子他不闹人,高兴着呢,吹着风,听着车窗外的声音,就好像能看见一切似的。”
  然后她问起我的工作、家庭、东京的生活等事,而就有关和扬的相识这件事,她这个那个地问了很多问题。她大概还无法相信,我们的相识,不是因为正经途径,比如大学同校,或者上过同一个企业研修班,或者因为是朋友的朋友,而是在滚球戏运动场相识的吧。那是理所当然的。因为连我也觉得不可思议。可是,十几年前深秋的一个周日,在巴黎郊外公园的一角,和退休的老年人比赛的扬,毫无疑问正是一个“出色的投手”。在决定胜负的一投中,他一个垂直高飞球从正上方落下,将对手由多个球组成的圆形、可说是意欲请君入瓮的强敌靶子猛地向外弹出,却将自己的球留在与对手的球完全相同的位置上,这时的“喀锵”一声清脆的撞击声,即使现在我也依然清楚地记得。在午餐会上,我去向他——最年轻的参赛者打招呼,结结巴巴地述说赞美之辞,这就是我们交往的开端。说起来,在他的照片中,拍摄滚球戏的一张也没有是什么原因呢?大概只是自己玩玩,还没有想到要拍照吧。卡特琳娜的提问把本来就好发呆的我带向各色各样的地方。在我这么呆想着的时候,她离开座位,端来了表面闪耀着美丽的米黄色光辉的苹果挞和在扬家没能品尝到的意大利蒸汽咖啡。来吧,尝尝我自己做的苹果挞。可是,当我心中满怀期待夹了一块入口,颌骨立时感到一阵脱臼般的疼痛,我不由得皱起眉头,这一瞬间,我的记忆飞向了巴黎的郊外。记不得是什么时候了,只记得那是一个温暖的春日午后,我从滚球戏运动场回来,顺便去了扬的工作室。当时我无意中说了句嘴里真是闲得慌哪,扬听到后站起来,打开冰箱瞧了瞧,问我,虽然需要点时间,可如果我烤糕点,你要吃吗?糕点?你会做?那当然。那我倒要尝尝了。只见他拿来许多胡萝卜、一块砧板、一个削皮器和一把菜刀放在桌上,然后命我把这些切成丝。不是你自己做吗?就帮这么点忙嘛。我一个劲地将用削皮器去好皮的胡萝卜切成几毫米见方的细丝后放入一只大碗,扬则在那一半空桌上倒上面粉,围拢成一座雪白的小山,接着用手指摊平顶部做出一只泉眼,再往那里放入蛋黄和切成丁的黄油,之后开始仔细地和起来。在这当中,他一次倒光八成左右我切的胡萝卜丝,再把白砂糖像北非的薄荷茶表演似地从空中一口气大量倒入——简直令人担心是否可以倒这么多,之后又轻轻揉和,把灵巧地拉伸开来的略厚的面坯像粘贴似地盛进脱底的夹心饼盘子里。然后,他在那上面撒上剩下的胡萝卜丝和第二次砂糖,放进预先加热的烤箱。我对他这一手本领表示敬佩,他说是跟祖母学的,她以前是开糕饼点心店的。从高度约比一般二层楼低一点的厨房窗口望出去,看到对面有一辆标致双座旧车被顶升到车库地面上露出部分车身。收拾完桌子之后,我一直盯着在那辆车下进行维修的络腮胡男人的行动。好几次发动引擎调整排气孔状态的噪音和那种我理应闻不到的烟味掺杂在二十分钟后才开始飘逸出来的香味中,竟带来一种奇怪的心惊肉跳的感觉。做好啦!扬说着端来了刚刚烤好的派,我立刻把它切开,在他准备泡茶的当口,偷偷用手拿了一块一口咬住。就在这时,派的甜味沁入已蛀成一个大洞的右排臼齿,剧烈的疼痛一直窜到脊梁骨。我按住双颌,用手掌捂住脸颊,蹲坐在了椅子上。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吗?对扬的发问,我勉强回答牙齿、牙齿。扬又问不要紧吧,我无法正面作答,那种痛就像贯穿身体内部的钢丝被拔出来了似的。后脑勺像是被从背后袭来的暴徒冷不防用钝器猛击了一下似地痛得发麻,眼球深处一阵酸热,点点泪水从眼中渗出。当他发现扇形的派被小小地叼去一角时,就笑道,什么呀,谁叫你干偷吃的勾当哩。你怎么啦?不要紧吧?这次传来了卡特琳娜的声音。可是,我已经连回复点什么的力气都没剩下。我恍惚觉得我从闹病的下颌出发,朝着统领一切神经的无形的中枢,正一步一步地追溯那些无法挽回的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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