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6期

熊的铺路石

作者:堀江敏幸




  “什么时候拍的?”
  “拍了没多久,开车的时候发现的。”
  “你经常拍摄破房子、坍塌的小作坊这类主题的照片吧?建筑本身有意思,照片也就有意思,我想。我觉得你好像想多了。不会是读了森普伦之后受到影响吧?”
  扬突然站起来朝煤气灶走去,将水壶架在火上,就那样一言不发走上二楼,拿着一个大相框下来了。他把它递给我,又一次回到煤气灶边,一面调节火苗一面问我喝咖啡还是红茶。拿在我手里的是扬全家的照片,我一边想着坐在正中的老妇人大概是他的祖母,一边说要咖啡。他的父母和叔父我曾见过,祖母却只听他们提过。但他们相貌都长得一模一样,老妇人的长相一看便知是扬的脸的原型。
  “照片里有我祖母。在我来这里之前她去世了。你说我想太多什么的,最近我是一直用自己所受的教育来思考呢。不是学校的教育,是说家庭内部的教育。”
  扬一边将铝制旧水壶里冲的咖啡满满地斟到与喝红茶的杯子同样伤痕累累的碗里,一边说。卡特琳娜给的咖啡是一家叫做博蒙的大型超市的独家品牌,一倒入开水,咖啡粉不膨胀反而下沉,有一股馊味,然而我当然没有资格抱怨低头喝入口中的咖啡味道欠佳。
  “很久以前曾经和你一起去过圣保罗不是吗,那附近有一间意第绪语的图书馆,祖母有时会去那儿。我父母也略懂一点意第绪语。小时候,亲戚们在家里聚会,大家都用我完全不懂的语言说话。就是说,用意第绪语说话的习惯是在我前一代改变的。不同出生地的犹太人能够用共通的语言交谈的时代正在逐渐成为遥远的传说。当然传统还是根深蒂固地保存着。在我家是不过什么圣诞节的。可是,我父母放弃了将意第绪语传授给我和弟弟的打算。准确来说,应该是放弃了强迫我们学习的念头吧。他们并不想将那种习惯留传给我们。祖母好像也赞成那样做,因为她绝对不跟我讲她的过去。虽然母亲曾经告诉我她小时候听说过这样那样的事,但也就那么些。”
  漆黑一片的屋外,万籁俱寂。没有风吹草木沙沙沙,没有虫鸣,也没有城市里习以为常的车行声。既没电视,也没放音乐,小口喝咖啡的声音和椅子的嘎吱嘎吱声就是包围我们的一切声音。我一边想着如何作出反应,一边下意识地夹了两块放在蓝色卡纸盒里的蔗糖投入平时不放糖的咖啡中,再拿吃饭的汤匙柄去搅,匙柄碰到陶瓷,响起吓人一跳的喀哒喀哒声。
  “知道有集中营的一代和不知道的一代,会有所不同,中间将被划上一条决定性的分界线。为什么我父母不将重要的事情告诉给我知道呢,我感到不可思议。就算上前追问理由,他们也只说详细情况我们也没听过。说起来,祖母还是领取德国政府发给的养老金一直到死呢。她领到了生活绰绰有余的赔款,靠这笔钱安度晚年,尽管那些事情哪怕是一点点都不可能从他们的记忆中消失。她和死去的祖父曾用波兰语或意第绪语谈起过。”
  “说起来,我还曾在你的工作室吃过你得到那位祖母真传的胡萝卜蛋糕。”
  “有那回事?”
  “准没错。”
  “被你这么一说,我也觉得真有这么回事啦。总而言之,我想知道的是,他们在波兰的时候的样子,可他们从来不谈。发生了什么事,过的是怎样一种生活,还有他们的童年我都不曾听说。嘿,这类故事很普通。在欧洲,那是哪儿都摊开讲的话题。祖母一大家子有十六个人,战后还有命在的就四个。我还想,她得以幸存下来这件事上,说不定跟像‘灰泥工’那样的具有魔力的单词有关呢。因为祖母是糕点手艺人,也能烤面包,而即使像集中营那样的地方,人离开面包也无法生存的。我不是在讲大道理,说什么义愤填膺,什么有悖人道的罪恶。只是一看到这张照片,就私下里深深地伤心起来。虽然用伤心这个词也许不恰当。”
  公众的悲哀可能存在吗?我听着扬的话想道。悲哀之类,不是只能由每一个个人独自去承受的东西吗?同在真正意义上没有公正的愤怒一样,和众多的非特定同胞分担愤怒或悲哀,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不过是一种美丽的幻想而已。痛苦应该首先只限于个人,然后才能具体化。扬从自家人出发将话题扩展开去,无论针对多么“普通”的事例,这种做法恐怕也算不得错。重要的是要在个人的层次上将悲哀不失时机地传播开去。以往他与父母关系不和,与其说是在围绕过去的传承这一问题上意见有分歧,还不如说是因为扬所感觉到的悲哀的相位并未获得理解。他经常发牢骚,说老爸老妈都不想到外面去,根本不打算走出自己待的小镇一步,不理解我四处流浪不在家停留的初衷。流浪的犹太人这个词,说法虽然陈腐,却是一语击中要害。究竟为什么要闭门不出,为什么要认为外面没有世界而藏身门内、关紧大门?比如不能理解安娜 · 弗兰克的行动,不,是安娜父亲的行动就属于那种情况!战争不是凭空想象的事情,不逃命不行。尽管逃离的机会有的是,可他们没有逃离,说这里就是家,留下了,放弃了冷静想想只有选择逃离的惟一机会。
  为什么扬会因一张小屋的照片而如此激动,老实说我是大惑不解的。我想,该不会是他二十几岁时不时会做出戏剧性举动的恶习旧病复发了吧。又或者是陶醉于自身的饶舌中了?但是同语气的激烈正好相反的是,扬的表情始终温和平静,上面确实刻上了岁月的留痕。他嘎嘣嘎嘣地咬着方糖继续说:
  “我在波斯尼亚看到了相似的情况。在和你分开的那个时期,实际上我是去了波斯尼亚。我想用自己的眼睛来确认据说那里有迫害有强奸有强制劳动的说法是否属实。我先声明,那可是在读森普伦之前。我通过阿夫朗什的慈善团体,同一位会当地话的女士去了发生战乱的城镇采访。可我没带摄影器材去。我想,拍了也没用。我还是想用我这双眼睛来加以确认。我们进入的地方属边境区域,不久前还有来往的村里的孩子们隔河分为敌我两方,只要过河玩耍就有理由被枪毙。当时我们偶然遇到了躲避炮轰的一家人。我请翻译问他们要去哪里,结果说是正要回家。能相信吗,说要回家?在征得同意之后,我跟着一起去了,那里是一处一无所有的一堆瓦砾似的公寓。怎么住在这种地方?他们的回答是这样的:‘因为这里就是我们的家。’第二次大战中发生在我们一家身上的历史也在这里重演。我厥倒,那不正是完完全全相同事件的反复吗?”
  为了再冲一杯咖啡,这次我主动起身去烧开水。该怎样作出反应?我想在这段时间里寻找适当的措辞,并在心里盘算着一有机会就转变话题。于是我简直像寻求帮助似地伸手拿起桌上的一堆照片,一边照看水壶里的水,一边逐张翻看下去。是流浪、彷徨,或者漂泊。在我的小小的现实世界里,过去既从未有过拼死逃亡这类事,并且今后恐怕也不可能有。如果外出到什么地方去,那肯定会回到出发的地方来。从巴黎来到这个村庄之后,再要回巴黎,更要回东京。我总是要待在我每次要待的房子里。假如将一己自身的活动接触印象放眼认真回顾的话,那么所有这一切都是往返而非漂泊,这一点恐怕是显而易见的。在这个意义上,扬这个个体和我这个个体也许完全没有冲突。即便“总觉得”有些格格不入,但只要不发生进一步的冲突,那我所珍视的贝壳之火或许也会超越种类而熊熊燃烧起来。关灭水壶下的火,冲好咖啡呷了一口后,我说话了——
  “欢迎,这就是我的家。”
  “你说什么?”
  “欢迎,这就是我的家。今天下午,第一次应邀踏进这个家门时,你是这么说的呀。像是非常高兴。从巴黎搬出来固然勇气可嘉,但你不是跟你父亲说不是住,而是停泊吗?如果是停泊,那么应该不能说什么我的家。”
  “对,完全在理。”
  我略微多放了一点咖啡,问扬要喝吗,他回说会睡不着,不要了。我又回到桌边拿起了照片。老房子和堆房那粗木纹板歪歪斜斜拼接成的门的照片连续有好几张。门上开着四方形采光窗孔,看起来并不那么罕见,但这么多形状和大小有着微妙差异的门摆在一起,就能产生一种不可思议的韵律。还有集中放置滑轮和扶梯的农舍一角;和鸡面对面的小猫及闭着眼睛晒太阳的狗;残留在诺曼底海岸上的半塌的碉堡。扬默默无言地看着我翻动照片的指尖。接着是将椅子堆放到桌上清扫地面的咖啡馆男侍应生;买了奶味薄饼的可谓体态肥胖的三个少女;摆上肉店铺面的雪白的牛头。无论接受或拒绝仿佛集中营的照片,如果单只那一张可供选择,那同样是怎么也让人受不了的。所以,我半是意气用事地找起来,寻思着如果有什么可以取代它就好了。结果翻出抓拍晚上露天剧的系列照。导演模样的男子搂住舞台中央蹲着的中年妇女,整个身体笼罩在聚光灯下,赫然凸显其上。
  “是纪念诺曼底登陆五十周年戏剧节时候的照片。在你喜欢的阿夫朗什广场哟。”
  “谈不上特别喜欢,我甚至都还没有好好地参观过呢。”
  “这样啊。总之是阿夫朗什市政府托某剧作家创作剧本,据说是希望创作一部以街道为舞台的戏剧作品。剧作家因此多次拜访很久以前就居住在那里的人们,以访谈得知的真实故事为素材完成了剧本。这就是他的剧团演出那个剧本时候的场景。而你偏偏挑出这套照片,也真是怪了。”
  “怎么说?”
  “因为就算你再讨厌,它们也与刚才的话题有关。那个剧本的主题是讲述居住在阿夫朗什的一户犹太人家庭的故事。在将要被盖世太保带走之前,还很年轻的母亲趁着夜里的一线时间将刚出生的婴儿托付给了邻村的农民。就是今天和你一起去的那个棒极了的圣约翰吕托马村。被恳求收留的那户农民惊恐万分,畏缩了。因为藏匿一事一旦败露,即使不是犹太人,也要完蛋。”
  农民夫妇了解情况后鼓起勇气收留了这个婴儿。是个女婴。夫妇俩给她取名叫埃丝特勒,就当作亲生女儿精心抚育。剧作家将埃丝特勒的母亲在危急时刻是何等地想要救出女儿的那个苦苦哀求的场面放到高潮部分。母亲和她丈夫共同踏上通向死亡的道路,而女儿却靠没有血缘关系的养父母之手被平安地抚养成人。并且那天晚上,被邀请坐在露天剧场最前排的就是这个埃丝特勒本人。她已经从养父母那里了解到自己的身世秘密。她深深地懂得亲生母亲奋不顾身救出自己,养父母又以不亚于生母的勇气养育了自己,是多么地难能可贵。然而她并不认识亲生母亲这点却是不争的事实。那晚,通过在剧中饰演母亲的女演员的体貌和声音,她第一次听到了母亲的话语。在剧终要求谢幕的热烈掌声中出场的导演,等观众的鼓掌声平静下来之后,邀请埃丝特勒上舞台,并且说道:“埃丝特勒,今天的这出戏,正是为了你啊!”她无法从座位上站起来了,也不能表达自己的任何感想了。对她来说,那位女演员就是母亲本人。和盟军登陆诺曼底历史同龄的已成妇人的、曾经的婴儿哭倒在了导演怀中。扬碰巧因朋友参与剧团事务的关系,当时也在场,他默然无语地连续按下了快门。我拿在手上的,就是这个时候的照片。
  扬之所以并没有在家族历史及其继承方面的问题上因与家人有龃龉而自卑或表示蔑视,而只是将其看作“普通”的事情,大概是因为存在着这种局部性悲剧到处刺激着人们的痛觉神经这种生活基础吧。但那对我来说未必是“普通”的事情,因此,我并不想拥有体现拍摄匠心的那张照片,只好辜负心灵深受触动的摄影家。光是扬的故事就让我满足了。现在,我更需要的是包围在更加宁静、更加柔和的灯光里的影像。尽管最初的一张是扬挑选的,但我想要的,是能够撤除集中营加盖世太保这些偶然形成却功用过强的镇石的、光与影的组合。
  我再次拿起一叠照片,终于找到一张出生一年左右的可爱的婴儿的抓拍照片。在套着看上去很柔软的手织毛线椅套的沙发上,闭着一双大眼正安稳地睡着的,是一张与通俗到甚至恐怕羞于说出口的、“天使般的”这个形容词正相符合的幸福的睡容。它使人联想起因不经产道而肌肤无异物黏附的、通过剖腹产出生的婴儿的光润脸蛋。孩子被超越现世的柔嫩肌肤包裹着,虽然技术性的问题我不懂,但我能感觉到婴儿的整个身体都在吸收着一种不可思议地令人安心的柔光。这张脸尚且无法理解是敌是友之类宿命的纷繁复杂。
  “多好看的脸蛋啊。前额美极了。整个沙发漫射出来的光就更棒了。”
  “你真能欣赏啊。可是,他看不见那光。”
  “啊?”
  “眼睛看不见,是全盲。他就是我们的咖啡提供者的儿子。”
  “卡特琳娜的……”
  “他叫达维杜。说他全盲,不是说没有视力,而是先天性异常,没有眼球。达维杜因此从来没看见过你所赞美的那种光。”
  我又一次定睛注视倚靠在大熊布偶上的婴儿浓密的睫毛。许是眼窝并不见得怎么凹陷的缘故,如果扬不告诉我,那我恐怕永远不会注意到这孩子是天生没有视力这一事实。他眼睑内侧弥漫着的是比任何人都深沉的黑暗。
  “耳朵没问题吧?”
  “完好无损,没有任何问题。这是相当早的时候拍的照片,现在更大一些了。卡特琳娜全用语言解释这个世界给他听:这是水,这是西服,这是大熊先生。大概,即便是对光,也给予了语言解说。”
  达维杜是父母结婚第十年受孕生下的第一个孩子。据说扬最初因工作关系与她丈夫相识,凭借那层关系租到了现在的住房。又据说刚来这个村庄时,可能因夫妻关系恶化而变得神经质的缘故,卡特琳娜戒备心重,同扬只是一种纯粹的房东与房客关系。然而,生理有缺陷的儿子出生,她决心离婚之后,人一点一点地起了变化。她变得能与扬亲密交往好像也是最近的事。那头一直靠在达维杜肩头的大熊布偶是卡特琳娜亲手缝制的。知道怀孕后,为了即将来到人世的孩子,母亲用她那双不善女红的手缝制了这只布偶。这只大熊布偶,即使看照片也看得出明显和普通商品的不同,加工显得很外行;但它质朴无华、形象之极,问谁都知道是只熊;但它从好几年前就已经像依恋达维杜的小狗似的,用肩膀支撑着个头几乎相同的朋友的脑袋。照片中的某样东西攫住了我的心。某样与微微的不适感相似的略嫌沉重的东西在胸口堵得慌。扬抢先竭力想要制造轻松的气氛,他说:“看得很出神啊,不好意思,这张没有底片,恕不奉送哎。”我充耳不闻,对着照片上的达维杜又凝视半晌。终于,我注意到了因被画面上洋溢的平安所感化而看漏的那个“某样东西”,不禁要脱口叫出声来。熊的眼睛被用X形印记缝闭上了。在口鼻俱全的动物脸上,只有眼睛被用一种若无其事交叉缝线的方式上了封印。多亏这双眼睛,熊才获得了庇护达维杜的同时受到庇护的双重性。重新审视,熊脸浮现出马戏团里头撞在帐篷支柱上眼睛滴溜溜转的小丑似的、分不清是哭还是在笑的复杂的表情。“熊的”——我话音未落,扬迅速作出反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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