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6期

熊的铺路石

作者:堀江敏幸




  在家人的谈话中,我曾听到过这样的事情。有一位先祖——他的父辈们还有儿孙们也都同样是金银器工艺师——被叫去修道院修复一套装饰有天使长米迦勒打倒撒旦图案的铜器。这个善良诚实的人检查一结束,就对修道士们这样说了:“魔鬼可以修复,可天使长就一点也没有修复的价值了。”很不幸,他是一名胡格诺派①教徒。话被误解,感到不安和恐惧的我们的祖先,终于改奉他教。从此整个家族成了天主教徒。究竟什么原因令人改奉他教!如果没有先祖那不幸的、无聊的笑话,这些人就都依旧是胡格诺派教徒,永远地受到诅咒。
  扬一边用大拇指揉搓太阳穴,一边以像是不值一提的表情听着我拙劣的朗读。这时,他突然一言不发从我手中拿过书,仿佛要用眼睛在相应地方划线似地慢慢默读起来。气度高雅的老人们细声交谈,静静地相互点头致意,他们与扬的沉默正趋合拍,穿过他们之间的细缝,从港口那边,又传来了像是肉眼不得见的微小生物摇动响铃似的帆桁绳索的声音。扬两耳无力下垂的板状耳环受到感应,也叮铃叮铃响起来,从检查听力用的沉重的耳机深处不规则地送达的微弱的电子音,侵入我并没喝酒却总觉得像酩酊大醉了似的脑髓。
  “乔治 · 森普伦②的《是写还是保留》读过没有?”
  “森普伦?不,知道有这本书,但没读过。和利特雷有什么关系?”
  原西班牙共产党斗士森普伦,以从魏玛近郊的布亨瓦德种族灭绝集中营死里逃生而闻名,后来官至冈萨雷斯政府文化部长。作为小说家,他接连写出了以他从二十岁起在集中营的亲身体验为基本内容的作品。这本书力求从内心出发追忆那可诅咒的地方,堪称同类书的集大成之作——这一事先宣传取得巨大成功,使书甚至在畅销书排行榜上占有一席之地。作者那总觉得好像有点执拗的描述令我感到棘手,所以尽管书本身引发争论,我终究没买。
  “森普伦在布亨瓦德集中营被拘禁了两年。和其他人一样,解放后他一次也没回过那个地方。然而四十七年之后,他应德国记者的邀请访问了现在作为博物馆保存起来的集中营遗迹。作为关注同属歌德镇的魏玛近郊正反面文化的德国电视节目的一个组成部分,记者提出希望他能在现场接受采访,他答应了,采访内容被安排在那个故事的高潮部分。那才真的只能叫 ‘无聊的玩笑’,命运的捉弄。虽然之前的情况我并不太感兴趣,但是那个插曲却给了我强烈的震撼。”
  森普伦重又打开封印的记忆之门,决心不假托第三人称即从一个局外人的角度,而要以第一人称的角度来描述自己的集中营体验,是在1987年。然而动笔后不久,他就通过收音机听到了也是从集中营死里逃生的普里莫 · 列维③在都灵的公寓跳楼自杀的报道,精神于是受到刺激。对于从经历极限状态而存活下来一事中寻求创作源泉的森普伦来说,前辈列维的自杀,具有可能让一切返回到最初状态的危险的力量,是令人绝望的。新书的写作虽然由于他应西班牙冈萨雷斯政府之邀接受文化部长一职而中断数年,但在再次执笔的1992年,他被赋予了重返小说中的舞台这一意想不到的机会。
  被押运到布亨瓦德来的囚犯们经过挑选,或被送往制造V1及V2火箭炮的军工厂,或留在集中营内。要是被分配到强制做苦役的军工厂,就意味着死亡。1943年,在法国参加了抵抗运动的森普伦,作为政治犯被逮捕,翌年1月被押送到布亨瓦德。接收他进集中营的一个囚犯登记卡制作人员问他职业,他回答说是学哲学的学生。此人向这个青年提出忠告:说出更加具体的工作;学生不是职业,为了在这里活下去,还是说电气工程师或者泥瓦匠之类的好。但是,血气方刚的年轻人强调自己是学哲学的学生而不是别处的什么人。他的固执让登记员折服,在空白处填上了“Student”。作为可谓地狱入口的英雄式辩论,森普伦后来将这一场面用在了小说中。对他来说这也是何等光辉的青春时代的记忆。因此重访布亨瓦德时,他也向随行的人们表演了那出拿手好戏。
  然而,一位供职于集中营遗迹博物馆的工作人员当场披露了令人吃惊的事实。他喜欢读森普伦的书,这天听说作家要来,就从完好无损保存下来的记录文书中找出了1944年1月的囚犯登记卡,而且还将复印件带来了。卡上写的不是学生“Student”,而是表示灰泥工的“Stuckateur”这个单词。大概围绕是否学生的谈话已成先入之见,因而一瞥之下误读了头三个字母相同的这个便宜单词。森普伦被解送来的第二个月,进行了一场挑选,要将囚犯转送其他罚做苦役的集中营,而他多亏这个单词,结果被看作是能够从事布亨瓦德集中营内部工作的熟练工,拣回了一条性命。
  “如果认为是填写在囚犯登记卡职业栏里的一个单词决定了命运,那么这更是一个恶毒的玩笑啊。天使如何如何,恶魔又如何如何,什么会带来好运,我不知道。假如保持胡格诺派信仰不变,就必须经受宗教战争啦教派镇压啦这几段严酷的历史。倒不是说改信天主教就安全了,而是说能够通向相对安全的道路的直接契机,实际上是一个无聊的玩笑。不是说灰泥工这种工作本身是带有开玩笑性质的职业,可就结果来说,如果真是这一笔有目的的填写救了他的命,那么我觉得这实在是一件具有讽刺意味的事情。就算是利特雷的祖先,大概也因为不是信徒或修道士,而是手艺高超的金银器工艺师,所以才得到宽恕的吧?”
  我朝围着淡蓝色方格围裙、与今晚的顾客阶层很协调的年轻女招待举起手,在征得扬同意之后,要了两杯咖啡。话头飞往意想不到的方向,最初不知如何是好,可在听他叙述的过程中,我头脑的一隅蓦地掠过我们因同上犹太人街而走近后不久的那起突发事件,此刻回想起来也可说是具有象征性意义。
  “记得贝特尔海姆①自杀的事吗?”
  “我也一边说一边在想着那个。”
  那是我即将离开集体宿舍之前的事,大概是1990年初春吧,我刚起床就打开了收音机,“布亨瓦德集中营幸存者、儿童心理学家布鲁诺 · 贝特尔海姆以八十六岁高龄在芝加哥老人公寓自杀”的新闻突然闯入我耳中。扬在大学转读理科之前,专攻儿童心理学和通讯论,经常提起贝特尔海姆的名字,因此我立刻打电话告诉了他。他也在听同一档新闻,反复好几次说绝对无法相信贝特尔海姆会自杀。在理论上要人接受这一事实是有点蛮横,许多地方实在难以理解,因为他所从事的整个工作给人的印象就是他拥有超越单纯的心理学范畴的力量。从布亨瓦德死里逃生后,他将在那里的反省自我、权衡利弊的做法应用到了对患有自闭症的孩子们的治疗上。那种体验成了他以后从事一切工作的基石。再怎么说年老是可怕的,可是他那样的人却为什么事到如今才想自杀呢?真叫人想不通。列维死了,贝特尔海姆死了,这世界究竟怎么啦。扬简直像在哀叹自家人的不幸是由于自己行为失当造成的。他的话音多亏森普伦才恢复过来。
  “从谈利特雷竟演变成了这种微妙的话题哪。”
  “抱歉,难得见面,早知道说点开心愉快的事儿啦。”
  “我可没这么想。你明天还要准备出发,后话到你家再说,我们这就走吧。这顿我请。”
  “你付?这就叫与性命无关的笑话。我付。”
  “嚷嚷肚子饿的是我,你就先算了吧。不过,我有个请求。”
  “请求?”
  我用手指了指放在桌上的两人用餐可以配用一个的陶制小黄油罐。白底蓝字描着本地制造公司的标识的那个容器没有盖子,在和长棍面包一起端上来时罐口是用银箔密封着的,恐怕多半是成品。
  “也许到处都有,但我想作为这次旅行的纪念品带回去。可又觉得难为情,说不出口,所以要让你代我要要看。”
  “就这交换条件啊,怎么叫我相信你刚才是认认真真在听我说话?”
  扬笑着举起手,在要求结账时顺便替我同女招待交涉了一下。我将用信用卡付账的发票,和包在餐巾纸里、标有L. A. WHEEL这一奇特的公司名称的黄油罐一起放入背包,走向停放在帆索敲打三角帆船船腹之声不绝于耳的港口的那辆车。扬手握方向盘,一路摇晃着上半身哼哼着我没听过的说唱歌曲。在从国道进入乡村土路时,他说明天也要麻烦人家,所以要先向房东介绍一下你。于是在半途的岔路上,他将车驶入与他家方向相反的道路,在半山腰的农舍前停下了车。大概是听到声音了,我们还没过去,看样子不轻的木门就开了,出来一个人。
  “那是卡特琳娜。”
  扬向她介绍我说是从日本来的朋友。我和总觉得不像是农村人的这个娇小柔弱的女人拥抱了一下。她的脖颈散发着一股淡淡的类似于婴儿润肤露的香味。
  “尽管他是远道而来的客人,可店门关了,什么也买不到,你能不能匀一点咖啡或红茶给我?”
  “吃的也要吗?”
  “有的话就省事了。”
  “那算不了什么。只是现在挺忙的,不能在里面招待你们。光拿了去可行?”
  “当然。”
  在她回进去打点我们要的食品这段时间里,扬告诉我,卡特琳娜是单身,没丈夫,准确点说是刚离开她。
  “看不出她是农村人啊。”
  “噢,她生孩子之前是在学校当老师呢,以前很难接近,可最近跟我成了好朋友。我的房子原本是她前夫双亲的私房。离婚的时候她拿到了房产。她在这一带另外有房子出租,所以只要不挥霍无度,靠房租也能生活下去。”
  不一会儿,她从里面出来了,篮子里不仅有咖啡,还放了看来是生手做的土面包和刚摘的西红柿,还有格吕耶尔干酪。
  “本来没打算要这么多的,谢啦。很抱歉,其实我还有一件事要拜托你。”扬指着我说,“真不凑巧,我明天早上就要动身去爱尔兰。不知道能不能一道离开,要是分头离开的话,那他可能要在我家工作一到两天再走。他回巴黎的时候,你能帮我用车把他送到阿夫朗什车站吗?”
  “这样啊,要是后天下午的话我很方便,因为正好是去看主治大夫的日子,所以能载他去。想要回去的时候,请你在当天上午和我联系一下好吗?”
  她突然冲我说起话来,我下意识地来了一个日本式的鞠躬致礼:“拜托了。”引得他俩都笑了。确保眼下有食物填饱肚子后,我们再次返回乡村土路,驶向扬家。
  我一边喝着卡特琳娜给的咖啡,一边让扬给我看因大门紧闭而没能参观的锯石场的照片,同时请他加上必要的解说,以此为主线了解他的工作。被选作拍摄对象的,或是为数众多的轮胎代替镇石压在为使干草借太阳辐射热发酵而盖的黑色塑料布上,堆得像令人毛骨悚然的连绵黑山似的;或是旧房子灰泥上出现的裂痕;或是碾压苹果做苹果酒的石质压榨机;或是在国道上抛锚的16缸引擎敞篷车。所有这些照片,要说像他会拍的,那也的确只有点头称是。自然风光与户外物件的照片占去了一大半,也有相当一部分是人物,诸如在阿夫朗什舞蹈班邂逅的亚美尼亚孪生少女;蜷缩在厚厚的披肩里一动不动坐在长凳上沉默不语的老妪;及海边的漂流木旁随意躺着的流浪者等等。我问他要照片,说你有哪一张不中意的,就给我吧。扬兜底翻腾久未整理的集中存放照片的箱子,从中抽出了一张奇特的小木屋的照片。木屋的外墙由木板横向搭成,上面开有四扇等间距的小玻璃窗,在与长草的地面相接的地基处有用粗劣零碎板条做成的三层搁板,搁板上排着一长溜将缸管和缸管连接起来的大大小小形状正好像弯曲的食指尖似的接头部,它们虽历经日晒雨淋都已风化,表面破烂不堪,但接头朝向大体一致,看上去像筋疲力尽的男人们背靠背排成一队;又因画面近景拍有四根崭新的铁蒺藜,看上去就像是纵轴和横轴上划了渐近线。
  “窗户的形状和普通的稍微有点不一样吧,知道是派什么用场的建筑吗?”
  既不是渔民小屋,也不是农家堆房。简单中甚至展露出几何学的美,这种外观,说它是理科实验室也不离谱。
  “好像是苹果酒的蒸馏房?”
  “线条是不错,不过不对。”
  “供石匠们休息的?”
  “遗憾。是做熏猪肉的小屋啦。”
  我不曾见过什么熏烤肉类的小屋,即使点明了也总觉得一下子明白不过来。
  “拍的时候,我只是感到会是一张有趣的照片,也没特别考虑别的什么。可是冲洗出来一看,突然就难受起来。在这排缸管里,瞧,左边,有比较粗一些、管体也比较长的黑家伙吧?这就是父亲,也就是一家之主。右边最上面的支柱、白色的、弯曲的、由两段连成的缸管则是母亲,其余是他俩的孩子。总共有十六根……这个数目和我祖母家的人数是一致的啊。”
  “你想说什么?”
  我抬起头想看扬的眼睛,可他不予回应,继续往下说。
  “四扇窗户不是前后或左右打开的那种,而是特殊的上下打开的构造,窗户后面是单身牢房。”
  “你是说使你联想起集中营?”
  “是的。”
  “缸管可说是吐出瓦斯的口子,或者焚尸场……”
  “的确……也可以这么说。不过我之所以会产生这种傻傻的想象,是由于这些铁蒺藜的缘故。显影以后我才发现那里被布上了铁蒺藜,真是粗心得可以啊。总之把这张照片送给你。怎么说呢,是既不愿丢弃又厌烦保存它。现在立场倒是发生了大逆转,换我来求你了,你愿意收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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