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2期

冻蝶

作者:施小炜 张乐风




  这一时刻作为童年时代的愉快记忆,如今仍然在我的心中闪烁着光辉。而正因为如此,后来所发生的事情,把我彻底打垮了。
  
  记得那应该是七月初的事。
  同往常一样,在学校约好了一起玩,这天我又去了雅弘的家。那一天热得要命,整个街区仿佛被猛烈的太阳烤熟了一般。我头顶着炎炎烈日,脚穿着凉鞋,向雅弘的家走去。那时候两层楼以上的建筑还不太多见,途中可以清楚地看到新世界的通天阁大阪市的象征性建筑之一,位于闹市区“新世界”的中心,1912年模仿埃菲尔铁塔建造,高75米,1956年重建,高103米。。
  来到雅弘家门前,我像往常一样按响了门铃。回想起来,装有这种玩意儿的家庭在当时绝对罕见。玄关前泼洒了水,四周弥漫着水泥的气味。
  过不多久,雅弘探出头来,好像直到刚才还在被训斥似的,他的表情莫名地阴沉。
  “对不起了,阿雄。今天玩不成了。”
  “哦,是有什么事情要做吗?那样的话,就没办法啦。明天再玩吧。”
  “不,明天也玩不成。”
  “明天也有事情吗?”
  这时,他姐姐从家里走了出来。那张漂亮的脸庞上皱着眉头,显而易见是在生气。我正欲开口打招呼,他姐姐却用焦躁的语气对我说:“你不要让我弟弟为难了。因为和你这人玩,连我们都被看成傻瓜了……以后,你不要再到我家来啦。”
  那张脸,和托儿所里不愿跟我手拉手的小孩的表情惊人地相似。直至几天之前还喊我阿雄的姐姐,竟用冷冰冰的口气管我叫做“你这人”,我感到了震惊。
  “对不起。”我道歉说。不明何故,总之我深深地低下了头:“对不起。”
  这时,好像是出去购物的雅弘的母亲,从外面回来了。虽然和我的眼睛有过一瞬的对视,但他母亲却一句话也没有说。仿佛一刹那间,脸上曾浮现出类似“真没办法呀”之类欲说还休的神情,可是随即便用极为普通的声音说了句“我回来了”,走进屋子里去了。他母亲似乎决定了无视我。
  “对不起了,阿雄。”说罢,雅弘轻轻地关上了玄关的门扉。
  像我这种处境的人的存在,雅弘一家一定是当真不知道吧。肯定是有人告诉了他们。跟那个小孩交往不会有什么好结果的,肯定有人——
  也就是说,雅弘和他的家庭花了三个多月时间,终于熟悉了这块土地……仅此而已。
  然而,我并不打算责怪他们。
  无论是谁,都不愿被卷进恼人的是非中去,都希望能选择交往的对象。而不管是现在抑或是过去,我都不具备足够的、高傲的勇气,去谴责和怒斥那些打算暂时置身于中间立场的人。只是,对于我自己——在那些宁愿做个普通人的人而言却是个被舍弃的对象——感到悲哀。
  我没有朋友了。
  当然,我家附近也有境遇相同的孩子,然而他们早已结帮成群,事到如今已然没有容我跻身入内的罅隙。有时也和哥哥他们一起玩耍,可是由于年龄相差较大,他们玩的全是我无力追随的游戏,立马便落了伍离了群。
  我想,谁都会有这样的记忆:小学时候的一天,时间特别长。在学校只上上午半天课的日子里,直至傍晚都会有充足的时间。如果是和朋友一起游玩,也许时间便会一晃即逝,可是对于孤独地打发时光的人来说,那时间却非常之长。
  我只能在外边胡兜瞎逛。
  我也曾徒步走到两站电车远的地方,和在那里的公园里偶然相遇的孩子们一起玩耍过。然而有时固然玩得很开心,但是若要将那些孩子视为朋友,却有些勉为其难。因为就算第二天去同一个公园,他们也未必就会在那里,而即便在那里,也不知道会不会再让我一起玩。
  我简直就是个流浪的孩子。
  
  3
  
  我来说说和美羽相遇时的事情吧。
  “美羽”这一名字究竟该写做什么样的汉字,其实我并不知晓。最先想到的是美和羽美羽与美和均为日本女性的常用名字,日语发音相同。这两个字,然而朦朦胧胧地记得第一次遇到她的时候,仿佛她说过是美丽的羽毛,亦即“美羽”二字。
  然而,也不能否定这种可能性,即,这或许是我的脑子制造出来的记忆。因为关于美羽的记忆与拥有美丽翅羽的蝴蝶,在我的心中是溶为一体无法分开的。
  所以,我打算在此姑且采用“美羽”二字。
  第一次遇到美羽,是在我小学二年级的秋天,十月过半的某个星期三。地点是大阪市营的M墓地。
  那座市营墓地在当地也被称作A野墓地,尽管地处市中心,却非常宽广。呈整齐的长方形,纵长二百米,横宽我估计有四百至五百米。临街的一侧用铁丝网围着,而面向住宅区的一侧则系用混凝土块砌成的围墙。
  这一天,我照旧是漫无目的地游逛。因为父母双方都工作,所以其实待在家里也不妨,可是我不喜欢分明没下雨却闷守在屋子里。追求阳光和风,一定是儿童的本能吧。
  来到这墓地,完全是一种偶然。不知不觉地,在寻觅不曾涉足的去处的途中,我走到了墓地近旁的路上。
  那是我当时所曾见到过的最为巨大的墓地。
  透过铁丝网朝里看着看着,身不由己地便萌生出了想进去的念头,于是我走了进去。胆小如鼠、连“铁桥人”都感到害怕的我,何以竟会……列位也许会觉得奇怪,然而如果去那里实地觇望一下的话,恐怕任谁都会动念入内一窥真面目的。而那一天晴空万里、太阳还高悬在空中,也是原因之一。
  走进里面一看,只见大大小小的坟墓宛如未来都市的模型一般,排列得整整齐齐。虽然不知道为数多少,但在孩童的眼中看来,坟墓仿佛绵亘不绝,正所谓无边无际。大阪的平民区,建筑相距很近,多少给人以挤得满坑满谷的印象,墓地也仿佛受其影响,密度很高。
  该墓地之大,使得幼小的我不由得感到震惊。从来不曾想象到从繁华热闹的通天阁一带步行只需五分钟之处,居然有着这么一个“死者的世界”。并且也从未见到过如此众多的坟墓,与静谧的住宅区就近在比邻,这一点也很不可思议。
  后来我才知道,A野墓地的缘起是原先位于南部千日前大阪市的大众娱乐街,有歌舞伎剧场、电影院、游艺场等。的墓场(如今热闹繁华的那一带据说从前竟是刑场),据说是在明治时代迁移来此处的。难怪看上去确实有不少相当古老的墓碑。
  行走在墓地之中,我感觉如同探险一般。
  几乎没有树木之类,唯有供奉在墓前的花,给这灰色的空间增添了一抹色彩。坟墓的形状也各不相同,而居压倒多数的,是仿佛将童年习字时磨的墨原样不动地加以扩大的形状。然而也有尖得出奇、仿佛火箭似的,还有顶着个神轿似的屋顶的。此外,似乎贫富差距在死去之后也依然存在,有些地方小小的坟墓拥挤不堪地攒簇一处,也有些地方单单一座坟墓便独占了足以容纳近二十座那些狭小坟墓的空间。
  墓地尽头有几块用铁丝网围起来的高大的碑石,其中之一是个警察的墓。据说是殉职牺牲的人、或是地位很高的人埋葬在这里面,但详情不得而知。
  排在同一列的,有一座又细又长的奇特的碑石,上面刻着“无缘佛”意为身分不明的死者、孤魂野鬼。三个大字,年幼的我并不理解这个词的含义。
  “喂!”
  我正举首仰视着这块碑,猛地,背后有人拍了拍我的肩膀,还不是那种试探性的、轻柔的拍击,而是重得再差一丁点便会使人感到疼痛的拍打方式。因此,我吓得差一点窜身跳将起来。
  “啊呀呀,吓着你了。抱歉抱歉。”
  扭头一看,一个年龄近似高中生的女子,笑容可掬地站在那里。
  她,白衬衣上边披着一件淡淡的樱花色的开襟毛衣,下面穿着蓝裙子,过肩的长发一分为二,梳作两根辫子;皮肤晒得黑黑的,看上去显得很健康。
  “小阿哥,你知道这座大的坟墓是什么吗?”
  女子对我说道,口气仿佛与我早就相识似的。我抬起眼来看着墓牌,无言以对。
  “这叫做无缘佛,那坟墓里埋的全是死了之后也不知道姓啥名谁、家住何处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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