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2期

冻蝶

作者:施小炜 张乐风




  女子的说话口气简直像就像解说员一样。虽然带有关西口音,但在我这种土生土长的本地人听来颇为刺耳,不尴不尬。一听便知,这是来自外地的人生吞活剥地强说刚刚学来的关西话。
  “不过说什么‘无缘’,你不觉得太刻薄吗?人生在世,怎么可能跟谁都没缘呢?难道就没有其他的说法了吗?”
  “这个嘛……我也不知道。”
  我有点紧张。因为这个女子长得跟当时的一位人气极旺、长发飘飘的年轻女歌手一模一样。我觉得如果让她把辫子散开,穿上超短裙的话,恐怕简直就无法区别。
  “你是来扫墓的吗?”女子两手插在毛衣口袋里,用略带羞涩的口气问我道。
  “不,那倒不是。”我不知如何回答。因为我真的仅仅是漫无目的地走进来看看罢了。“我随便进来看看。”
  “是吗……站着说话太那个了,我们坐下吧?”
  在无缘佛碑横侧的长椅上,我依言坐了下来。女子也坐在了我近旁:“小阿哥,你长得真可爱呀。几年级啦?”
  “二年级。”
  “是吗,个头好大哟。我还以为是四年级了呢……糖,吃不吃?”
  女子从裙子口袋里掏出大颗的圆形糖来,给了我一粒。糖由于她的体温而略带暖意。
  “姐姐你是来扫墓的吗?”
  “不,我也不是……总觉得待在这里蛮惬意的。”女子如此说道,看着我的脸嫣然一笑,“噢,对啦,刚才对不起了。你真的大吃一惊呢。”
  “那是喽,在墓地里突然有人拍你肩膀,谁都会吓一跳的呀。”
  那一瞬间,我大概口中发出了有失体面的尖叫……一想到此,我便感到十分羞愧。这样一种心情,即便是小学二年级的学童,也实实在在是有的。
  “说真话,小阿哥你的背影和我弟弟一模一样,所以,我忍不住就……”
  “啊,是的吗?”
  “对,所以勿要生气啊。”
  女子说的虽然是关西话,但是那语调在本地人听来,总觉得非常刺耳。
  
  后来,她告诉我说她的名字叫美羽,不是高中生,而是附近的一家类似咖啡馆的店里的打工女。我也告诉她我叫道雄,有一个哥哥。
  “是吗,你叫道雄啊……那,我喊你阿雄行吗?”
  听了美羽的话,我突然感到伤心起来。因为管我叫阿雄的,只有雅弘和他的姐姐。
  “行呀。朋友们也是这么喊我的。”紧张逐渐消解,我改用极为普通的口气回答道。
  “那好阿雄,跟我说说学校里的事吧。”
  “学校里的事?”
  “对……今天学校发生的事情呀,朋友的事情什么的。”
  她为什么想知道这种事情?她真正的意图我无法理解。然而美羽的大眼睛里充满了期待,我觉得不应该拒绝。
  老实说,我正犯愁呢,因为自从雅弘不和我玩以后,对我来说,学校就不再是一个快乐的场所了。
  我并没有受到欺负,也不是连一个可以交谈人都没有。只要我主动开口,班级里还是有同学会跟我随便谈谈的。因此从表面上看去,我大概肯定不像是处于孤立状态吧。
  然而实际上我却很孤独。觉得到处都没有立足之地,身在教室里便是一种痛苦。那时的我,心情上完全就是一个“铁桥人”。
  倘若是现在,或许以此为由而拒绝上学也丝毫不足为奇。但在当时,并非明显患病而请假休息,这样的想法本身就不存在。哪怕有点小毛小病也得坚持上学……不仅大人,连孩子们也是这么想的,所以学我还是去上的。
  因此美羽虽然问我,我却没有故事可以讲给她听。就算跟她说班级里所发生的故事,那故事之中也是没有我的。
  “班上有没有什么有趣的同学?”
  “有呀,有一个叫凉介君的……”
  我谈起了一位爱说笑话、常常惹得大家笑声不绝的同学。他和我待过同一家托儿所,对于那次事件也知之甚详。大概是因为这个缘故吧,进入小学后尽管在同一个班级,我们却几乎不曾有过像样的交谈。
  然而在讲给美羽听的过程中,不知何故我却更改了事实,给自己分派了一个同他是要好朋友的角色。我不明白为何如此。是因为觉得这样的话讲述起来方便,还是因为自己内心盼望变成这样?
  “这个同学果然蛮有意思,可是阿雄你也很有趣呀。”
  美羽一边愉快地听着我讲述,一边说道。听到有人如此夸奖自己,我高兴极了,一个接一个不停地讲着学校里的事情,把仅仅是旁观的事情说得竟好像是亲身经历似的。
  终于,西边的天空现出了晚霞。
  “马上天就要黑了,阿雄你该回家啦。”
  美羽告诉不知不觉之中讲得忘乎所以起来的我说。这下得和这位姐姐再见了……刚想到此,我便有点失落了。
  “阿雄讲的事情,真是太好玩了。下次再讲给我听啊。”
  随后,美羽给予了我一样我最希冀得到的东西,她说:“下星期三,我们还在这里聊天怎么样?”
  我没有丝毫的犹豫,立刻点头。那时候的我最盼望得到的东西便是——下次再一起游玩的约定。
  
  4
  
  自那以后,我每个星期三,都与美羽在这座墓地会面。
  起初仅仅只是聊天,一来二往之间便开始在宽广的墓地中玩起了藏猫儿、捉老瞎来。如今这座墓地里到处装满了监视摄像头,也许,这正应当归罪于像我和美羽这样不守规矩的人亦未可知。
  细想起来,当时的我怎么竟没有感觉到不可思议呢?世上居然会有巴巴地和一个小学二年级的儿童事先约好时间一起玩的十八岁(是的,美羽芳龄十八)的少女,任她是如何地喜欢小孩子。
  许是因为年幼的缘故吧,当时的我还缺乏思虑及此的智慧。不过在别的地方,倒也有过奇怪的感觉。
  美羽她从来不曾让我看见她离去。
  星期三下午,我放学以后便立即直奔市营墓地,而美羽几乎每次都已经先我而到,坐在那块无缘佛碑横侧的长椅上,等着我。随后将近三个小时,听我讲述学校的事情,玩各种游戏,晚霞出现的时候便提醒我回家。然后在墓地的入口处我们分手。始终是美羽一直站在那里,目送我回家。
  我好几次回头去看,美羽每次都向挥手我示意。但她却毫无离开那里的迹象。她只是站在那里纹丝不动,目送着我,直至看不到我的身影为止。
  (究竟她的家住在哪儿呢?)
  刚认识的时候,听她说过家就住在近处,可却没有告诉我具体的街名。抑或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会不会是……)
  也许不是人类,我猜测道。此话听起来也许有点太离奇,但是对小孩子来说,这可是自然而然的思维方式。
  或许,在这宽广的墓地的某处,有一个名叫美羽的十八岁女性的坟墓。或者,就在那块无缘佛碑的下面……
  然而,即便如此,对我而言也不成为任何问题。那时候的我,哪怕对方是“铁桥人”,恐怕也会和他交朋友的。毋宁说像他们那样的人,一定反而与我更为相近。
  然而当看到真实的美羽时,这样的胡思乱想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总是精神饱满,充满了生命的活力,表情活泼生动,眨动着大眼睛倾听着我讲述,笑意不绝。
  看着她的脸庞,我心中便充满了幸福的感觉。不管她是何处阿谁,都丝毫也无所谓——我这样寻思道,因此几乎从未打听过她的身世。与其像《仙鹤报恩记》那样,在知道了真相的那一刹那,便从此再也不能相见,那么我宁愿什么都不知道。
  
  有一天,我和美羽在宽广的墓地里玩捉迷藏。玩了一会儿以后,我们像平常一样在无缘佛碑前的长椅上坐下来休息。
  “巧克力吃不吃?”
  美羽说着,从小小的手提包里取出一块厚得出奇的平板巧克力。许久以后我才知道原来这是美国的“好时”巧克力,然而当时却很少有机会见识到海外的糖果,因此在我看来显得硕大无俦。
  “好大的巧克力啊。”
  “是昨天人家送给我的。我想,正好带给阿雄吃。”美羽的关西话照例怪腔怪调。
  剥开包装纸,美羽毫无踌躇地将巧克力从当中一掰为二,这时候口中发出“嗨哟”一声,听上去可爱无比。
  “今天天气真好啊。”
  美羽坐在长椅上,将穿着拖鞋的双脚毫无意义地轻轻摇来晃去,一面说道。确实如同她所说的,阳光和煦温暖,简直不像是十一月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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