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2期

冻蝶

作者:施小炜 张乐风




  “学校怎么样?”美羽像平时一样问道。
  “好开心哟。对了,上次呀……”
  我把在学校发生的事情,像往常一样说给美羽听。
  吃午饭的时候,一位同学说了一句怪话,笑得把牛奶喷了出来,就是这么一件无聊的小事情。当然,实际上我和这件事情毫无干系。然而在我的故事里,我却变成了那群同学的中心。
  “嘻嘻嘻,阿雄的学校尽是些有趣的人嘛。”
  不明真相的美羽兴味盎然地倾听着我叙述。要说我一点也不感到内疚的话,那绝非事实——但是在讲述的过程之中,便觉得自己仿佛真的每天过得那般快乐,意外地感到心情振奋不已。
  突然,就在这时,从视野的一角,有个白色的物体飘飘然一掠而逝。
  “啊,是蝴蝶。”
  那是一匹菜粉蝶(正确的数法好像应该是说一只,可是我自小便习惯了这个说法,敬乞谅鉴)。仿佛是受到了这和煦如春的暖意的引诱,好几只蝴蝶排列成行,在坟墓的上方飞舞。
  “真傻啊……它们错当成是春天了呢。”我忍不住低声叹道。
  那个时候,我尽管不过仅仅是站在人生的入口处,但却对冬日的蝴蝶满怀着同情之心。
  虽然我不知道一只毛虫需要花多少时间才能孵化成蝴蝶,可它们一定是误以为自己的季节已经到来,于是乎便慌慌张张地赶忙羽化。然而,在它们的诞生之处既没有鲜花也没有同伴。归根结底,它们白白地浪费了唯一一次的宝贵生命。
  望着蝴蝶描画着犹如一团乱丝般的轨迹飞舞盘旋,我忽然想到:我自己没准儿也是那样……
  为了自己毫无任何责任的缘由,却生而便得遭受轻蔑,连朋友也没有一个,日复一日地无聊地活着——我就是一个畏避众目的“铁桥人”,就是一只季节感错乱的冬日蝴蝶。
  “为啥说它们傻?”这时候,美羽露出莫名其妙的神情,问道。
  “难道不傻吗?只有这么一次生下来的机会,它们却误以为是春天,生在了这种季节里……马大哈也该有点儿分寸嘛。”我如此回答道。
  美羽用食指戳着我的额头,说道:“阿雄你才是马大哈呢。”
  “啊,为啥?”
  “那些蝴蝶其实并不是现在生下来的,而是一直活到现在的哟。”
  “你瞎讲。”
  “真的哟。生在春天,活过了夏天和秋天……它们一直是在什么地方活着,直到现在。”
  我没有马上相信她的话。
  我虽是个孩子,却知道蝴蝶的脆弱。比纸还薄的翅膀、比任何昆虫都更柔软的躯体、纤细的触角——这是一种仿佛轻轻一碰,便立时毁坏的娇嫩的生物。如若当真捕捉到手,它在瞬息之间便会死去。
  “你勿可小看它噢,蝴蝶其实是很坚强的哟。”
  美羽用蹩脚的关西话说道。
  “对啦,在我出生的地方,有一种蝴蝶树呢。”
  “蝴蝶树?”
  我想象的是一棵长满了蝴蝶的树,像结满苹果一般。
  “其实呀,是好多好多的蝴蝶落在树上。在森林里面,人们不常去的地方……几百只几千只蝴蝶落在一棵树上过冬呢。所以远远地看上去,就好像冬天里也开着花一样。”
  “蝴蝶能够越冬吗?”
  “在我出生的地方的话。”
  根本无法立即相信。如此脆弱的动物,竟然能够活过冬天。
  “美羽姐姐,你出生的地方,那是在哪里?”
  我漫不经心地问道,美羽的脸上霎时掠过了一缕阴云。
  “最最南边的地方。”目光追逐着飘然飞过眼前的蝴蝶,美羽回答道。间隔了数秒钟后,她又加上了―句:“我已经回不去啦。”
  
  5
  
  关于蝴蝶越冬的故事,我怎么也不愿意相信。因为无论如何在我心里,蝴蝶都是典型的脆弱生物。
  有一天,我到学校的教师办公室去,向老师请教。担任我班主任的女老师歪着脑袋答不出来,而坐在一旁的一位中年男教师,却颇为赞赏似地插嘴进来。他没有带班,是位专教理科的老师。
  “道雄,你知道的不少啊。真的有这种蝴蝶噢。”
  老师在就近拿来的纸上写了几个字,然后把纸递给了我。只见纸上写着仿佛咒语一般的蝴蝶的名称:琉球浅黄斑蝶。
  “告诉你很容易。不如你自己去查查看。到图书馆去,那里有昆虫图鉴。”
  放学以后,我兴冲冲地去了图书馆,查阅了供小学生阅读的昆虫图鉴,知道确实有一种名为琉球浅黄斑蝶的蝴蝶,是落在树上越冬的。还附有不甚鲜明的照片,看上去果然如同美羽所说的那样,的确很像“长满蝴蝶的树”。
  而且大概是为了提高学生对学习的兴趣吧,这本昆虫图鉴中还辟有关于昆虫小知识的栏目。从中我知道了“冻蝶”一词,意指可以活到严寒季节到来的蝴蝶,据说在俳句之类里是常常使用的词语。
  “你勿可小看它噢,蝴蝶其实是很坚强的呢。”
  当我知道这个词的时候,耳边仿佛响起了美羽的声音。我一向以为脆弱的蝴蝶,实际上竟拥有着顽强的生命力,对此,我感受到了难以言喻的感动。
  雅弘和同班同学一起走进图书室里来,恰巧就在这个时候。这一天是二、四、六年级,亦即偶数学年的借书日。
  自从七月里发生那桩事件以来,我和他之间出现了无法填补的鸿沟。他无视我,我也觉得与他四目相对乃是件苦痛难忍的事,简直仿佛是要强使我领悟自己的宿命一般。因此其中也有我主动回避他的成分。
  在图书室里发现我的那一刹那,雅弘的脸似乎有点僵硬。我装出没看见他的样子,立即把视线重新移回到图鉴之上。
  然而,意外的是,数分钟之后,雅弘离开一起来的同学,独自走过来和我打招呼了,不过到底没有喊我“阿雄”:“看什么呢?”
  我大为困惑,把书的封面给他看:“昆虫图鉴。”
  “哟……你喜欢昆虫啊。”
  在此之前,我并非特别喜欢昆虫。但是,在那一时刻我确实很喜欢蝴蝶。所以我没有出声,只是点了点头。
  然后,雅弘被一起来的同学喊了过去,走出了图书室。因为时隔许久之后又和雅弘交谈了,我高兴不已。
  
  下一个星期三,我又见到了美羽。
  这天,美羽带来了我最不爱吃、叫做软心豆一种软糖。在果冻里加入砂糖,做成豆子形状。的点心。那是一种砂糖点心,大小似通心粉,涂成粉红、橘黄等花花绿绿的颜色。甜得无以复加,只要吃上一颗,脑袋便会晕晕乎乎起来。这,和一种叫作落雁糕点名。以大米、小麦、大豆、赤豆为主要材料,加入砂糖、饴糖、糯米粉搅拌后放入模子挤压成型,或烘干,或自然风干。、每每在做法事时吃的食物,对我来说是最大的鬼门关。
  “长蝴蝶的树,我在图鉴里看到了。”
  既然已经收下,那就不得不吃。我只好用门牙一点一点地啃着软心豆,说道。
  “真的?像你这样,遇到问题马上就查书,可真的了不起啊。”美羽用依然毫无长进的关西话夸奖我道。
  “琉球……浅黄斑蝶对不对?生存在最最南边的岛上。”
  我说出了那个岛的名字之后,美羽用仿佛听天由命似的语气答道:“那儿,就是我出生的地方哟。今年夏天到大阪来的……来打工。”
  “是这样啊。”
  回想起来,美羽说起自己的事情,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是个好地方呢,我出生的那地方。”
  然后美羽告诉我自己的故乡是个如何美丽、非凡的地方。虽然我连那个岛的确切位置都不知道,但是仅仅听她的介绍,我便已觉得那是个人世间的天堂。
  “为啥要离开这么好的地方呢……一直住在那里有多好。”
  “是呀,我真想回去了。”
  听了我的话,美羽神情寂寞地回答道。上次相见的时候,好像她曾低声私语说:“已经回不去啦……”
  “以前跟你提起过的……我有一个弟弟。现在读小学四年级。他和阿雄一样,脸长得很可爱呢。”
  我回想起了初次和美羽见面时的情景。她说过,因为我的背影太像她的弟弟了,所以才跟我搭话的。
  “其实他呀,生病了呢。脑子当中长了一个东西……要治好这个病,得花好多好多钱。所以,爸爸向人家借了很多钱,我也得帮着家里还这些钱。”
  尽管说的是令人伤心的事,但是美羽的表情却似乎有些满不在乎。她一定是在强忍着痛苦吧,我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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