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2期

冻蝶

作者:施小炜 张乐风




  “可是美羽姐姐你不是在咖啡馆里工作吗?咖啡馆,能赚到那么多钱吗?”
  “是呀……赚不了多少钱啊。但是,我只能在那里干活呢。”
  我想象着美羽身穿女侍者服装的形象。那一定像丽佳娃娃一样可爱。
  “我也想到美羽姐姐的店里去看看。”
  我这么一说,美羽扑哧笑出声来。
  “这样啊……阿雄,等你长大了以后吧。”
  “不是大人就去不得吗?”
  “我们店是咖啡专卖店哟。不能喝不加牛奶也不加糖的咖啡的人,就不让他进店里来。”说罢,美羽笑了起来。
  
  6
  
  如此回想起来,关于美羽的记忆很少。
  因为在十月中旬结识了她,而到了十二月初便再也见不到她了。结果,在墓地见面总共也就七八回而已,不,没准也许更少。
  然而在人生途中,与在一起厮守五十年相比,也有些短暂的相逢反而会更长久地萦绕心头。毋宁说,也许正因为其短暂,铭刻于心的印象才更为深刻、鲜明而强烈。
  从和美羽一起在墓地里奔跑玩耍的那些日子算起,三十五年以上的岁月已经悄然流逝。最后那一天,她哭泣着将我紧紧地楼在怀里时她的体温,以及被她拥在胸前时传入我耳朵里的她的心脏的鼓动,我一定会终身不忘。
  和美羽在墓地度过的愉快时光,毫无先兆地突然便告结束了。如同刚才所说的,事情发生在十二月初的一天。
  那天也是星期三,我放学后回家一放下书包,便径直奔向A野墓地。对于当时的我来说,只有同美羽一起度过的时光才是唯一的乐事。在某种意义上,我是满怀着对此的期待企盼,打发一周的时间的。
  每次必定都是美羽先于我到达,然而这天却第一次是我先来到了无缘佛碑前。这下我可以看清楚美羽从哪个方向来的了……我如此寻思道。
  我紧紧地贴着墓地的铁丝网站立,凝望着横亘在眼前的道路。这条路名叫A野筋i,是一条来往车辆络绎不绝的交通干线。后来沿着这条路又修建了一条高速公路,然而来来往往的车流却并无减少的感觉,大概是因为这条路通往通天阁、动物园等繁华地段的缘故。
  不久,在这条道路的那一头,现出了美羽那熟悉的身影。
  (果然不是什么幽灵嘛!)
  我稍稍放心了。因为我正在想:假如美羽无声无息地在墓地里现身,那可真有点吓人呐。
  美羽明白无疑地是从左手远处的拐角出现的。她的家一定是在那个方向。
  我决定在美羽到来之前,老老实实地坐在长椅上等着。因为也许她不愿意让我知道自己是从哪个方向走来的……
  那天我带上了在杂货店花十元钱买来的三块煎饼。总是吃美羽的点心,我心里很过意不去,打算今天请她吃。虽说三这个数字有点尴尬,但是将其中一块一分为二也就可以了。
  美羽一定会高兴的吧。我一边想,一边看着纸袋里面。正在这时,突然鼻尖上一个柔软的东西碰了上来。
  “哇!”
  我不由自主地把头撇开,打算看看究竟是什么东西。可是要把双目的焦点对准这飘游不定的东西,却是一大难事。
  “啊,是蝴蝶。”
  终于,我意识到了那是一只蝴蝶。对了,就是一直能活到冬天的冻蝶。
  这只蝴蝶,看上去很像凤蝶。但黄颜色的部分变成了美丽的蓝色,至此为止我从未见过。然而我并没有感到特别的可疑,因为我对蝴蝶知之有限,并没有到无所不知的程度。
  (蝴蝶大概喜欢墓地吧。)
  在这个地方看到冻蝶,已经是第二次了。也许是受到了供在墓前的花束的诱引而飞来此地的。
  我一直注视着那翩翩飞舞的蝴蝶。你可千万得待到美羽到来噢……我心下暗想。
  须臾,美羽的身影出现在了墓地的入口。她立即发现了我,朝着这里跑了过来。
  “美羽姐姐,蝴蝶又飞来啦。”我对来到近旁的美羽说。
  立时,不知为何,美羽仿佛冻僵了一般,静止不动了。提在手中的小小拎包滑落下来,我瞧见里面的大理石巧克力的筒状盒子滚了出来。一定是带来打算送给我吃的吧。
  “怎么啦?”我问道。
  然而美羽没做任何回答,她只是好似看到了极其恐怖的东西一般,目光紧紧地盯着翩翩飞舞的蝴蝶。
  “这……是蝴蝶树的蝴蝶呀。”终于,美羽不无痛苦地挤出了这么一句话。
  (这……就是琉球浅黄斑蝶吗?)
  绝对不可能。这种蝴蝶只生存在温暖的南方,任怎么阴差阳错,也不可能飞到地处关西的大阪来。
  “不可能吧。”
  我也凝神盯视着那只蝴蝶。遗憾的是,上次在图鉴上看到的琉球浅黄斑蝶具有何种特征,我没能清晰地记住。
  令人难以置信的事态,发生在数秒钟之后。
  “……是哲哉?”
  就在美羽向着蝴蝶发出这声呼唤的一刹那,蝴蝶的身影在空中陡然消失了,就像在我们眼前溶入了冬日微弱的阳光中一般。
   “不见了?”
  我慌忙环视四周。
  我从那册昆虫图鉴中,学到了这样的知识:蝴蝶之所以摇摇摆摆晃晃悠悠地飞行,乃是为了让鸟儿和其他昆虫不易袭击。所以人类的眼睛也不无被诳的可能。但身影突然消失、完全寻找不到,却恐怕不大可能。附近既没有草丛也没有树林可供它藏身。
  “阿雄……刚才的那只蝴蝶,可能是我弟弟哲哉。”美羽一脸茫然地说道。“他说过的……一定要把病治好了来看我……万一不行了的话,他的心也要变成蝴蝶,飞来和我会面。”刚说完这些,美羽突然就嚎啕大哭起来,毫不害羞、毫无顾忌地,仿佛幼小的孩子一样大张着嘴巴。“哲哉……你,刚刚死了,对不?你为啥不再坚持下去呢?”
  我手足无措。
  我只是一心想守候在她身旁,于是便怯生生地站到了她身边。美羽突然将我紧紧地拥进怀中。
  “哲哉,哲哉。”
  美羽的眼泪如同雨水般落在了我的头上。我只能顶替那个名叫哲哉的弟弟,一动不动地呆立在那里。
  (的确,那只蝴蝶……消失了。)
  我将数秒钟之前亲眼目睹的景象,一次又一次地在脑海里重现。分明近在眼前的蝴蝶,突然像雾散烟消般地在空中消失得无影无踪,这是确凿无疑的事实。
  (难道刚才的……当真是美羽的弟弟吗?)
  这种事情,我不可能明白。然而听到美羽的哭声,我也悲伤了起来,与她一起放声大哭。虽然我连这个弟弟的脸是啥样子都不知道。
  
  7
  
  那天是最后一次,从此以后我便再也没有在A野墓地见到过美羽的身影。哪怕星期三我等候在那里,她也再不曾来过。
  也许,真的是弟弟去世,她回故乡奔丧去了;也可能是有其他事情不能前来——我这么想道。连续两个星期三没有等到之后,我开始在将近岁暮的街上到处寻觅她的身影。
  我明白自己并没有遭到她的厌弃。
  “谢谢你……阿雄是我最宝贵的朋友哟。”
  因为,在看到那海市蜃楼般的蝴蝶那天,哭完了之后,美羽反反复复这么说着,轻轻地亲吻我的脸颊。
  那时,我虽然只是个年仅七岁的少年,心里却冒出了一个狂妄的念头:我要让她幸福!
  所以,我到处寻找美羽,原是极其自然的事情。
  
  找到她的地方,距离A野墓地并不太远。
  那地方被称作T新地,亦即从前的红线地带——作为至今依然一成不变地袭用从前的经营方式的罕见之处,在好事者中间是个出名的去处。
  那里排列着许多电影布景似的小房子,玄关的大门洞开,让作为商品的女人们如同摆件一般地坐在那里。即便是天寒地冻,她们也照样袒胸露背,为了吸引来访的客人拼命地面露微笑。近旁站着一位拉客的老鸨,不断向走过店前的男人们吆喝。
  在四下寻找美羽时,我误入了街区的这一角落。
  据说很久以前四周筑有围墙,而现在却已经成为普通的街区的一部分,谁都可以从小街穿行往来。
  当我看到这条街的时候,感受到了比发现A野墓地时更为强烈的震撼。从我家步行便可以到达的地方,居然有着如此远离日常现实的景象,我可从来也不曾想到过。
  自然,那个地方是干什么的,对此我当时并不理解。对于年仅七岁的孩子来说,那是不可能理解的。只是家家户户门前都悬挂着一盏粉红色的电灯,那灯光给白昼的小街染上了淡淡的一层古怪,不知为何让我感到可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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