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2期

冻蝶

作者:施小炜 张乐风




  施小炜 张乐风译
  
  1
  
  “道雄,你知道铁桥人吗?”
  一天晚上,在走向澡堂的路上,哥哥突然开口问道。那是我即将上小学前的那个春天。
  “铁桥人?没听说过嘛。”
  “那么,我来告诉你吧。”穿过我们家所居住的平民区,沿着宽阔的国道,哥哥边走边说道。
  “喏,不是常常有人被电车轧死吗?有的人是想自杀自己跳下去的,还有的是在道口遇上了事故……那轧死了人的电车,你知道怎么办吗?”
  “不是开进车库里去吗?要做调查什么的呀。”
  “甭说傻话!车厢里还坐着好几百口子人呢,哪能就随随便便地拉进车库里去!还不就这样照旧往前开……不消说,连沾在车轮上的血迹都没有时间清洗。因为电车的时间规定得很死,不赶紧开车不行呐。”
  哥哥说的一番话,至此为止似乎未必有错。依稀记得长大成人之后,曾听到过相同的说法。然而令人感到荒诞不经的,是其后的部分。
  “所以嘛,有时候在车轮的轴心啦机械内侧这些地方,常会有死人的肉粘在上面,但是却没被发现。车就这么粘着尸体的碎片,使劲儿朝前开。”
  仅仅这些,对于年幼的我来说,震撼就足够强烈的了,然而哥哥的故事却变得愈加骇人听闻。
  “然后嘛,你也晓得的,电车顺着铁轨开上铁桥的时候,车身不是会猛地发生晃动的吗?那是因为接头的地方有高低落差的缘故。于是……这个时候就掉下来啦。”
  “掉下来?什么东西?”
  “傻瓜!当然就是粘在车轮上的玩意儿喽。死人的肉呀!就像这样……叭哒一下。”
  这湿漉漉的拟声词生动鲜明,连幼小的我也觉得仿佛亲眼目睹了那光景一般。
  哥哥压低了嗓门继续说道:“到了深更半夜,那些碎肉块儿就开始蠢动起来啦。就像是去寻找伙伴一样……然后一块块碎肉块儿相遇之后,就这么凑成一团,变成人的形状啦。”
  “那……就是铁桥人么?”
  哥哥一定是计算好了时间的吧——恰好在这时,我们走近了大阪环状铁道线的高架桥下面。这是一具约摸有四层楼高的庞然大物,高高矗立在单向、即有三车道的国道上方。
  “铁桥人就住在自己出生的那座铁桥上。铁路公司的人也知道这回事,所以呀,就在铁桥的背阴处搭起了个架子,出租给铁桥人住。”
  哥哥说的架子,其实就是呈工字型的钢结构横侧的凸出部分。虽然根据铁桥的大小而有所差异,但这一部分的确宽敞得足以横躺下一个人。
  我望着高架桥的背面,不由得感到毛骨悚然。似乎觉得从那片黑暗之中当真会有什么稀奇古怪的物体探头探脑。
  将哥哥后来所说的故事归纳起来,大致是这样:
  铁桥人白日里好像一直躺在那铁桥的架子上睡觉。对那家伙来说,从头顶上疾驰而过的火车轰鸣声,毋宁说就好比催眠曲一般。
  到了晚间它便醒转了来,在钢结构的阴影处觇望着走过桥下的人们。待到行人过尽、万籁俱寂时,便顺着桥桁轻轻地溜将下来,或是觅食餐馆里的残羹剩饭,或是啜饮公园里的水。虽然它不会轻易袭击路人,但是倘若你看到这家伙的身形的话,据说便一定会发生什么不幸的事情。
  “所以呀,从铁桥下面经过的时候,千万不能抬头向上看噢。唰啦一下子冲过去最好。”
  哥哥就这样结束了故事。如今回想起来,这一定是彻头彻尾的编造。
  铁桥人这一名字,以及掉落在铁桥上的碎肉块爬来爬去聚合为一体,这一景象与幼年时看过的电视动画片《妖怪人贝姆》有着某种相似之处。一定是哥哥信口开河胡编乱造,用来吓唬年幼的我。
  确实,哥哥的企图大获成功。
  自从听了这个故事之后,我便对那座高架桥感到恐惧不已。即便是堂堂白昼里,也尽可能绕道回避;而非得从桥下经过不可的时候,便总是一口气狂奔过去。并排铺设着4条铁道线路的高架桥,对于一个孩童来说是相当长的一段距离,疾趋而过的那十几秒钟,我真的是快要吓破了胆。
  然而,我是几时开始竟对那个避开众人耳目、生活于黑暗之中的铁桥人,萌生出了哀怜之情来。
  因为离不了自己出生的铁桥,所以他们终生(那究竟有多漫长,甚至难以想象)无从邂逅任何同伴。由于为一般人类所嫌恶,所以只得日复一日地潜身躲藏在众目所无法届及的钢结构背后,孤独地了此一生。
  无庸多思,这,与我的境遇甚相类似。
  当然,对于哥哥来说,情形也应该是相同的,然而他究竟是否心有所思而编造出这样一个故事来,我无从得知。
  原想有朝一日问个明白的,然而我还没来得及问,哥哥便去世了,在他十九岁那年的夏天,飞驰的摩托车猛撞上了路边的钢制护栏。
  
  2
  
  我是一个孤独的少年。
  远在知道孤独这个词之前,我便充分理解了其铸铁似的含意。不论是置身于何种的喧嚷繁闹之中,都会感到恰似被塞进了一个饲养昆虫的透明盒子里一般。
  至少在我居住的这个地区里,我被视为一个“多余的人”,与搓揉成团的废纸、砸成碎片的塑料毫无区别。
  这么比喻,听上去也许好像是着意把自己塑造成悲剧的主人公,借以自我陶醉。然而时至今日,恐怕谁也不会认为这个世界是个平等的、充满了爱的地方。
  只要有人聚集于一处,那么即便是再小的世界也会产生出顺序,制造出阶级。总有人享受优待,有人遭受轻蔑。
  这世上没有一个人是自己选择好了出生之地而后降生的,而我之所以被轻蔑,只是因为偶然地出生于被轻蔑的家庭。
  究竟出于何种理由?——这样去申诉并无意义。倘若用现代的眼光来审视的话,那理由真是无聊得令人瞠目。说到底,人们歧视他人,原本就是不存在什么正当理由的。
  所以,如果说在某个地方有人遭歧视、被疏远的话,那么,大概不妨认为那便是我和我的家庭。尽管被贴在身上的标签有着或多或少的差异,但都经历过相似的悲哀与苦痛这一点,是不会有差别的。
  如今思想起来,连左右都分辨不清的年龄,是最为幸福的。
  也许多少存在着贫富差距,然而在孩子的世界里并没有明显的歧视。尽管当事人的不识痛痒,乃是其最大的要因。
  年幼的时候,父母亲在左近的工厂里做工,我便被就近送进了托儿所。我的记忆大约形成于三岁前后,依稀记得班级里应称做同学的孩童约有十五个人。
  从托儿所老师写在美术纸笺上的祝贺生日的话,便可看出我似乎特爱照顾其他孩子。思想起来这也是理所当然:四月份出生的我,比谁的月龄都要大。比如说有一个第二年三月份出生的小孩也和我同班,这个孩子和我的月龄就相差几乎达一年。在四岁之前,这个差距是相当之大的。
  所以,那些家长们一定是轻率地以为我也只拥有和他们的孩子差不多的理解力和记忆力。回想起来,他们曾粗心大意地随口说出了一些蠢话——要老师把我和其他孩童使用的餐具彻底分开啦、希望午睡的时候尽量不要让自己的小孩睡在我的旁边啦,诸如此类。
  当然,家长们也以为这些话一定不会传到我的耳朵里。
  然而,其实小孩子的耳朵却出人意料地对涉及自己的话题异常灵敏。也许这是根据周围的言辞态度等来推断自己是何许人的一种本能。
  许是因为这一缘故,我相当早地便注意到了:自己所受到的待遇和其他的孩子有所不同。
  保育员老师对任何人都一视同仁非常亲切,然而家长们却明显地将我和其他的孩子区别对待。我向他们打招呼,她们也视若无睹,甚至有的母亲还面带怒容地对我说:“道雄君,你不用多管我家小宝宝。”这其实是一种婉转的表达,其真意是说:你不要和我家孩子一起玩。
  自己何以被如此对待,那个时候的我毫不理解。我甚至从未想到自己是出生于遭受特殊眼光看待的家庭,而且这种风潮的存在,我连做梦也未曾想到过。
  可悲的是,将歧视意识植入孩子心灵里的,从来都是大人们。随着升入中班、大班,托儿所里也出现了被大人们灌输了无聊透顶的杂音的儿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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