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5期

南方的星空

作者:[澳大利亚]戴维·马洛夫 作 周小进 译




  结果和我原先想的截然不同。教授并不觉得我的粗野举动令人憎恶,反而似乎很感兴趣。我越是夸耀卖弄,令父母难堪,他越是鼓励我。我超越规范的举动让他高兴。他着迷了。
  他实际上是个很滑稽的人,我们下一辈都这么认为。你只要看他一眼就想发笑,包括女孩子在内,我们大家都能够惟妙惟肖地模仿他弓着背的模样、学他的口音(听起来绝对是外国腔,可又是绝对纯正的英语),还模仿他在吃完饭的时候,用粗短的指头拿起甜饼干,在酒里蘸一蘸,然后整个儿塞进嘴巴里。我自己模仿教授的动作,则是有意要戏弄母亲。
  “哎呀,不能那样!”她一边强忍着不笑出来,一边叫道,“你不能这样!哎呀,别!你爸爸会看到——他会生气的。教授是个人物。有一天你有他那样的脑瓜子就好了,还有他那样的地位。”
  “他那样的脑瓜子,”我鹦鹉学舌,一边像鹭鸶一样弓下腰来,脖子缩得都看不见了。母亲伸手要打,我早就躲到了一旁。
  我十五岁了,开始从一个矮矮胖胖的孩子,长成一个手长腿长、躁动不安的小伙子。我把自己锁在房间里,在镜子前面一看就是几个小时;我在商店橱窗前打量自己、在学校里观察女孩子们的表情,发现我长得并不难看,甚至算得上好看的,而且身材已经很高了,长得也结实。我的头发是栗色的,像我母亲,但我的皮肤不会一晒太阳就起斑,而是变成古铜色。十六岁到十七岁整整一年里,我沉迷于观察别人对我自己形象的反应,这很容易,只要走近他们就可以了——是谁倒不要紧——老师、女孩子、像教授那样到我们家做客的人、街上的行人。我被自己迷住了,决不放过任何机会检验自己的魅力。
  以前有一两次,星期六下午我在踢足球,父亲和教授散步回来,顺便站在边线旁看一看。现在,教授有意无意地一个人过来。我踢完球,浑身脏兮兮的,小跑过来推自行车,他就在那儿等着。他只不过又一次碰巧路过,让我带本书回家,或者带个口信:八点钟他会去喊我父亲,我能不能提醒一下,噢,对了,明晚他要来打牌。这种场合,他非常正式,但我能感觉到他的兴趣。我没有其他想法,只是为能吸引他的注意而洋洋自得,有时候我和他一起走一段路,我一边推着自行车,一边随便聊点什么:足球比赛,或者假期是怎么过的,或者刚出现过的某颗新彗星,因为他对于观察星空非常投入。我们见面越来越多,也就越来越熟悉。有时候,如果有两三个其他人在场(他们已经认识他,他眼睛近视,弓着腰,朝我们擦洗的水龙头旁走来,这时候他们就会开我的玩笑,摇头晃脑地做鬼脸),我还会投他们所好,炫耀一番,一开始我陶醉于别人的夸奖,不知道自己走过了头,和教授一样成了他们讪笑鄙夷的对象。我感到羞耻。为了赢回他们的好感,我开始对他不屑一顾,把他当成常到我们家却不受欢迎的客人,好像我知道他滑稽可笑,和他交往只是为了自己找点乐子。这个姿态大家都能认同,不久我又受到了他们的欢迎,可心里却感到更加内疚。他毕竟是我父亲最亲密的朋友,何况还有旧世界这个更大的问题。我良心难安,可我太懦弱,除了厚着脸皮以外,没有采取更多行动。
  我虽然粗野、高傲,却非常渴望品行高贵,可在教授的事情上,我的表现非常糟糕。我决定尽量克制。他一出现,说完要我带的口信,我就跨上自行车,把足球鞋挂在肩上,骑着车走了。我只担心他问我出了什么事,但他当然没问。相反,他干脆就不来了,就是经过运动场也不停下来。我发现自己有点后悔了,原来我已经开始依赖于他的出现——他那鸟一样弓在球场旁边的身影,我们之间的谈话。比赛结束,经过剧烈的运动之后,我能分明感受到四肢的存在,可除此之外,我需要某种更充沛的自我感觉。
  回想那些日子,我觉得自己像个半人半兽的怪物。我一半是人,一半是自行车,总是在郊区街道的凤凰木下蹬着脚踏,要么去练足球,要么去图书馆,要么去参加我们的小团体活动,男孩女孩都有,傍晚时分喝完茶之后在某家的走廊上聚会。
  教授吃完晚饭后散步,我也许能碰上。他常常和我父亲在一起,父亲会拦住我,严厉地问我准备上哪儿去或者刚刚去过哪儿(我想他一半是做给教授看的)。他比平常更加坚决地要求我立即回家,而且不听辩解。
  有时候,从树阴下骑车经过教授的房子,我能看到他在屋顶上的望远镜旁。如果认出我,他就挥挥手;我就趴在自行车上,飞快地骑走,心里感到(也许只是我想象的)他放低了望远镜,一直看着我到那条街的尽头,过了一会儿,我又重新出现,他的目光跟着我又穿过两条街道,最后看着我在浓密的树叶中消失。
  我骑车从家里到女朋友海伦家,或者到同学罗斯·麦克道尔或吉米·拉伍德家,路上来回要花好几个小时,每次都要经过教授的房子。
  现在想来,那些日子每天都差不多,晚上也一样:白天暖而静,永远一成不变,夜晚在期待中颤栗,但同样一成不变,天空中布满大而亮的星星,四周茉莉和金银花散发出浓郁的香味。当然,我描述的既不是时间,也不是空间,而是我自己单调枯燥却躁动不安的青少年时期。我总是在外面,等着什么大事发生,等着生命不期而至,降临到我身上。我骑着自行车慢慢转着圈,或者绕8字形,或者冲过公园里的石堆,或者就骑在车上一动不动,停在那儿,等着。
  什么事也没发生。天黑以后,我们在前廊上闲坐,讲故事、说闲话、开玩笑,或者一边抽烟一边打扑克。每周一个晚上我到海伦家去,我们坐在她家花园的秋千上,在黑暗中抚摸着,心里都有点害怕对方。我觉得海伦喜欢我多一些——她屈服于我的魅力,正是这一点吸引了我,不过也让我害怕。那时候大家用数字表示性过程的各个阶段,然后在更衣室或者游泳池旁吹嘘,虽然事后觉得有点羞耻;为了留住我,海伦可以尝试任何一个数字。我可以主动一点,让两人达到六、八、十的阶段,可那又怎么样呢?那些数字可不是无穷无尽的。
  我骑着车,看着自己的影子从石堆上倏忽而过;飞跑、静止,暖风钻进衬衫里;害怕一旦那一刻真的不期而至,它也会像那些数字一样,终究会有个尽头。我不想去发现世界的尽头。在焦躁的驱使下,我期待着未来的日子给我一个真正的我;不过高兴也罢,不高兴也罢,我倒也能安于现状:一半是小伙子,一半是自行车,一半是无处发泄的精力,一半是机器,能够瞬间启动,朝任何方向奔去。逃离事情——不过,大多时候,是逃离我自己。我自己的存在开始成为我心底不满的源泉,我的自负、我的魅力、我的虚伪,我对性的偏执。我憎恶自己,渴望世界发出不容置疑的命令,宣布我最终必将成为什么样的人,让我获得解脱。
  
  这儿的晚冬暖洋洋的。一天晚上,我骑车回家时经过教授的房子,看见他像往常一样,弓着背站在望远镜旁,这次他全神贯注,没有注意到我。
  我在路的尽处停下来,心想,在这明朗的夜空上,他看见了什么呢?我仰起头,睁大眼睛盯着天空,他能看见的,我看不见。
  星星似乎触手可及,九月的天空高远蔚蓝,好像茉莉花的芳香聚集在空中,又在刹那间化作了满天繁星。几乎能察觉到花的香精从空中飘落,好像传说中水手在数天之前就能闻到新陆地的气息。
  实际上,我察觉到了变化的气息——季节的变化。我突然从高空跌落到了忧郁的低谷,少年时期常有的那种伤感而甜美的忧愁,仿佛一股无形的暗潮从你体内流出,涌向世间万物,你从来没有如此强烈地意识到时间在飞速流逝,一个学年又快过去了,童年结束了,你要升到一个更强的足球班级——与无垠的空间相比,这些变化微不足道,但当时的感受却是肃穆庄重的。
  我跨在自行车上,仰头望着天上,这时我意识到有人在喊我的名字,至少喊了两三遍了。我掉过车头,回到两侧长满了大叶虎耳草的车道上,教授一只手放在望远镜上,在屋顶上探出身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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