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5期
南方的星空
作者:[澳大利亚]戴维·马洛夫 作 周小进 译
大门是木头的,篱笆是没去皮的红褐色厚木板,有八英尺高,总让我想起堡垒。他俯身在矮栏杆上,扔下一串钥匙。
“薄的那个,”他对我说,“你可以把车放在院子里。”他说的是里面铺了地面的天井,我随手把车靠在墙边。房子是松木结构的,颜色和篱笆相同,左边的花园几乎全被游泳池占据了。花园里长满了深色的热带植物,蓬莱蕉、芙蓉,香蕉棕榈开着巨大的亮紫色花,在叶茎上摇晃着,围篱上还吊着一些植物,像战利品一样,有鹿角蕨、树兰和银光闪闪的铁线蕨。现在游泳还太冷了,游泳池表面飘着一层角豆树叶,是从外面的街上飘过来的,那些大角豆树正在脱皮开花。
我从游泳池一角绕过去,屋内亮起一盏灯,红红的。随后,教授本人出现了,他轻轻敲着一扇玻璃门,让我注意。
“书就在这儿,”他马上说道。我在门槛外的黑暗中犹豫不决,他却挪了挪脚步,说道:“不过,不知道你愿不愿意进来坐坐、喝点东西?咖啡。我可以煮一点。或者啤酒。或者可乐,如果你喜欢的话。我有可乐。”
我一个人从没来过,一次都没有,和父亲一起来的时候,也没到过房子这边。如果来等教授一起出门,我们总是在铺了瓷砖的前厅里等着,他一边匆匆忙忙穿外套,一边放好装猫食的碟子。后来,我给他送母亲做的菜,也只是送到大门口,有时候是姜饼鱼,母亲知道他喜欢,有时候是白菜卷或者鲱鱼。前厅里放着相貌凶恶的新几内亚面具,都是乱头、獠牙的模样,厅里还放着旧世界的柜子,和我们家的一模一样的,以前我对门厅那边的东西毫无兴趣。现在呢,书已经在我手里了,我犹豫不决,望了望他身后的房间。
“好吧。那就麻烦了。”
“不,不,一点都不麻烦!”他笑了笑,露出了显眼的齿冠,“我很高兴。真的!书就放那儿吧。你看,书都用绳子扎好了,我肯定,你就是骑车拿着也很方便。随便坐。坐哪儿都行。我去拿喝的。”
“那就啤酒吧,”我鼓起勇气说道,连嗓子都哑了。本来我希望这次之后,我们能够在大人的层面上开始正常交往,把去年所有的傻事都一笔勾销,可现在我的希望都落空了。我咳嗽了一声,清了清嗓子,又说道:“啤酒吧,谢谢,”然后一屁股坐在沙发上,可沙发太低了,我只好伸展四肢,仰靠在上面。
他停下来想了想,好像我又跨过了第二道门槛,让他吃了一惊。
“那好吧,如果你要啤酒,我也喝啤酒吧。你饿了吧。我可以做个三明治。”
“不,不用了,谢谢,他们在等我呢。就喝点啤酒。”
他走了出去,拖鞋在外面的瓷砖上发出沙沙的声响。我立即挪到对面一把直背靠椅上,利用这个机会打量着四周。
地板上铺着一块块破旧的波斯垫毯,四面靠墙放着一摞摞厚重的七十八转唱片,父亲要借的时候就是我拿回家的:贝多芬的奏鸣曲、西贝流士和马勒的交响曲。教授不在,我感觉自在一些,便站起身来,四下里走走。每一个能放东西的地方:玻璃桌面、壁橱、长长的壁炉架,都放着他旅行时搜集来的奇怪的小玩意儿:一块块的彩色石英、一支沙漠玫瑰、里面有蕨化石或鱼化石的黏土块、玻璃镇纸、鼻炎盒、奇形怪状的海泡石烟斗——一个是撒拉森人头像,还有一个是女子的躯体,有丰满的胸脯和金色的乳头,看上去像船头雕饰的图像,还有波罗的海琥珀、有黑色花纹的赤土陶片,以及一个完整的器具,是个小巧的黏土台灯,我走近一看,才发现是个阴茎状的怪诞艺术品。就在这时候,教授走进了房间。我赶紧把目光转到墙上一张镶框的照片上,照片的背景是旧世界,一个蒙蒙眬眬的褐色世界,我马上就能认出来,因为我家里有很多类似的照片。
“啊,”他把托盘放在一把空椅子上,说道,“你发现了我的弱点。”他打开另一盏灯。“我以前也试过,不过我太情绪化了。不能没有这些照片。”
这时我发现,照片一共有三张,都褪色了,相框纸上有褐色的斑点,一个相框的玻璃碎了,不过每一片玻璃都还整整齐齐排在相框里。
我正看的这张照片上有六个穿着军装的年轻人。看上去好像是上个世纪拍的,不过上面的铜版日期显示是1921年。他们穿着亮闪闪的军靴、佩着绶带和饰扣,身体笔挺,胳膊下面夹着钢盔,腰间斜跨着军刀,白色的手套塞在带穗的肩章下面,看起来就是轻歌剧里的合唱队。除此之外,我也知道,他们还是一场被人遗忘了的败仗中的英雄。
“你认出我了吗?”教授问道。
我又看了看。认出他不容易。所有的小伙子都昂首挺胸,流露出军人的自负,都留着修剪整齐的小胡子,头发都从中间分开,在两耳上方梳出鬓角。要从老照片中认出一个人,可能会像辨认外族人一样难。我犹豫了一会儿,最后把食指放上了相框,转过头来等着教授点头。他来到我身旁,眯着眼睛看了看。
“不是,”他难过地说道。“不过这完全可以理解。这是我的好朋友,简直像兄弟一样。我在这儿。这是我。左边这个。”
他看着他自己。那是个身材瘦削但充满自信的人,下巴微微上扬,眼睛盯着前方,那眼神属于一个特权阶层——每一个姿态、军装以及闪闪发亮的装备都显露出不可置疑的特权,也属于一支战无不胜的军队。那个骄傲的阶层再也不存在了。他们的军队、他们要保卫的国家也都不复存在,只留在一些人的记忆之中,像教授和我的父母;然而,在半个世纪之后的地球另一端,这些又以某种怪诞的方式留存在我的记忆之中。
他摇摇头,发出啧啧的声音。“是啊,”他缓缓说道,“那是很久以前了。留着这些东西真是傻。我们应该为现在而活。或者像你们这些年轻人一样,为将来而活。”他把谈话又转到了我身上。
我顺理成章地接着看其他的照片。
另一张照片上,这位表情严肃的军官显得更年轻一些,他和一帮女士在一起,比较随便,但认真摆着姿势。他脸刮得干干净净,穿着条纹夹克悠闲地站在草坪上,一顶平顶草帽扔在一旁——很有英国味。女士们更加文雅高贵,穿着长裙、戴着彩带装饰的帽子,裙底隐约露出小巧的平底鞋。
“是,是,”他嘀咕道,现在几乎有点不耐烦了,“这张也是。暑假——谁还记得是在哪里呢?另一张是一次徒步旅行。”
我凝神看着照片里一块高地草坪,下方的谷底里飘着一块块浮云。三个穿着短裤的年轻人,也许还是学生,正从远处的战地上走上坡来。前景中有鲜花,铺成耀眼的一片,相框玻璃打碎的正是这张照片,就像透过亮闪闪的蜘蛛网看着一张风景图片一样,那风景非常眼熟,尽管我肯定没有去过。就是这地方,我心里想。这就是我父母所说的“旧世界”:他们梦中重游的童年之地和初恋之乡,而我生在那儿却毫无记忆。那些花,正是那些鲜花,在他们的歌声中开放。我立即恢复了几分钟前站在那儿仰望星空时的感受。在以后的岁月里,我问自己,想起往事的时候,我会记得什么、会渴望保存哪些记忆?哪些事情会如此重要?因为像往常一样,照片领着我回到了我自己。总是这样。不管我如何努力在思想中进入他人的生活,进入我之外的世界,最终发现的感受还是我自己的。
“来吧,坐,”教授说道,“把你的酒喝了吧。一定要尝一块三明治。上好的黑麦面包,只有一家店里卖。我大老远跑到南布里斯班去买的。还有青瓜,我记得你很喜欢。”
“你在屋顶上干什么?”我嘴里塞满了面包和啤酒,两人坐在那儿无话可谈,我又不安起来。
“观察啊,你知道的。天空看起来很寂静,其实一直在运动,有故事的,如果你会读的话。就像看着池塘里一样。成百上千的事情就在你眼皮底下发生,只不过大多事情等我们看到的时候就已经结束了——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不过还是很重要。那些重大事件。了不起啊!大得我们无法想象。而且美丽,你知道,它们慢慢展开,成为某种音乐,成为无限的数字,就像学校里方程式中的数字一样,不过更加复杂,而且完全能够看得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