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5期
南方的星空
作者:[澳大利亚]戴维·马洛夫 作 周小进 译
“我什么时候再来吧,”我不由得说道,“我想看看。”
“没问题,”他回答。“随时都可以来。今晚不太好——有点薄雾,明天吧,如果你有时间的话。随便什么时候都行。”
我点点头。可轻松自在的那一刻过去了。我的提议大概像是在游戏中又往前走了一步,让我又成了他注意的焦点,他的眼神警觉而质疑,我也感觉到了,觉得很尴尬,又很难过。刚才有一刻,我在这个房间里看到了真正的自己。差点就抓住了,可现在我能感觉到它正在悄悄离开,我又回到了纯粹生理意义上的自我。
我放下杯子,杯里的酒还没有喝完。
他指了指托盘上的半瓶酒。“不了,谢谢,真喝不了,”我回答,“我一个小时前就该回家了。你知道,我妈妈。”
“啊,对了,当然。好吧,想来的时候就来,不用太正式。大多数晚上我都在观察星空。那是个很有趣的时候。来——我来给你开门。对了,这些书不太好带,不过你是骑车高手,我想肯定不会有问题。”
我跟着他从游泳池边绕过,来到天井里。自行车还随随便便地靠在墙上,那是另一个我,一个熟悉的、流线型的我。他打开大门,我推着车走了出去。
父母的老朋友中,有一对夫妇刚刚搬到了公园那一边的新房子里。我十七岁那年,冬天快结束的时候,星期天我常常过去帮约翰清理草木杂生的大花园。整个下午,我们挖掉丛生的柑橘树,砍倒院子稍低一端遍地的牵牛花,用镰刀割掉及膝的长草,以便使用割草机。我喜爱干这活儿。我光着膀子、只穿着短裤,在烈日下割草拔草,双手都起泡了,我专注于顽强扎根在泥土里的绿色植物,如痴如狂,暂时忘记了我自己没有方向、没有根基。有了这活儿,我至少可以做点什么。
约翰在前面干活,他是个牙医。他每天付我十先令,加上零花钱,我可以带着海伦周六晚上看场电影,或者到市里的餐馆吃顿像样的饭。我们整下午干活,两个孩子一个四岁、一个七岁,在一旁看着,碍手碍脚。五点半左右,玛丽就会喊我们喝茶。
玛丽是我母亲的同学,她们俩同年,不过我总是不大相信;她的孩子比我小整整十岁,而且我一直喊她玛丽。她胳膊上戴着亮闪闪的镯子,喜欢在聚会上跳舞,而且从来不给我手帕或者袜子之类的礼物,我觉得她一直把我当作大人。她喊我们喝茶,我就到花园的水龙头边洗脚,把水泼到背上冲掉泥土、汗水和浑身的青草屑。她站在门廊上望着,看我正准备扣好松掉的凉鞋,她说道:“不用穿衣服啦。约翰没穿。”她站在那儿,面带微笑,我转过脸去,突然意识到自己没穿多少衣服。这时我的身体突然兴奋起来,我赶紧用V字领的运动衫遮起来。我只穿着卡其短裤,天气很热,里面没穿内裤,如果不遮住,就太明显了。
我踏上台阶,朝她走去,她往后退了一步,让我过去,一只手轻轻碰了碰我的后背。
“你身上还是湿的,”她说。
不穿衬衫坐在他们雅致的餐厅里就餐,感觉很奇怪;虽然约翰是这样做的,他已经和孩子们一样向一堆小巧的三明治发起了进攻。
我坐在餐桌一头,孩子们在左边拉拉扯扯、吵吵闹闹,约翰在右边啧啧有声地喝着茶,玛丽不停地把葡萄干面包和旧世界的饼干塞到我面前。每次她转脸对着我,我都觉得脸红头晕、身上发热,不知道为什么,好像倒不是约翰而是孩子们在场令我难堪,特别是那个男孩。
我们刚刚吃完,约翰立即站起身来。
“我去了,”他说道,“天黑之前再干二十分钟。”天已经黑了,不过还有一点点光亮,可以继续把已经割的草耙起来,再运到焚化炉里。我也站起身来准备跟他出去。“不用了,”他告诉我。“我能干完。你今天的事已经做完了。”
“来看看我们的动物!”孩子们叫着,拉着我走出客厅来到他们的卧室。我和他们坐在地板上,摆弄农场上的动物,围好篱笆,过了大约十分钟,玛丽收拾好了桌子,来到卧室门口。
“好了,够了,孩子们,该洗澡了。走!”
孩子们跑了出去。他们的衣服早就脱得差不多了。玛丽拾起孩子们的衣服、叠好,我还是盘腿坐在玩具中间,她穿着绿色拖鞋,白皙的腿就在我眼前来来回回。她走出去,我也跟着起身,站在浴室门口望着。
她坐在浴缸边上,往小男孩背上擦肥皂,记得我母亲也是这样做的,孩子们则在水里拍打、叫嚷。然后她用毛巾把手擦干,擦得很仔细,接着,我跟着她来到没有灯的小厅里。玻璃墙外面,约翰还在花园中间干活,他弯下腰,抱起一大堆我们割下的草,摇摇晃晃地送到焚化炉里。
她坐下来,在她身旁的地方拍了拍。我走了过去,好像做梦一样。孩子们在门厅那边抱怨、争吵、叫嚷,声音遥遥传来。我知道,约翰再回来抱草的时候,肯定能从玻璃那边看见我们。
什么也没说。她的手移到我肩膀上方,顺着背向下,轻轻地,却不停留,从我短裤隆起的地方越过,轻轻巧巧落在我的大腿上。约翰走进来的时候,看到我们俩紧挨着坐在黑暗中,似乎一点也不惊讶。他径直从我们身旁走过,来到饮料柜前,柜子突然亮了起来,我觉得自己被人一览无余,心想他肯定看到了玛丽的手放在什么地方,肯定会说什么的。
可他只问道:“有什么喝的吗,亲爱的?”
她不慌不忙地站起来帮他拿饮料,柜子里的镜子、一排排瓶子以及水晶玻璃在灯光照耀下华光四射,他们俩就在柜子前来来回回。我浑身是汗,比刚才在花园里干活的时候更加厉害,开始下意识地把汗衫往身上套。
我愤怒地踩着自行车,很高兴冷风吹在我身上,我又感到自由了。
刚刚在那儿,我感到害怕——可害怕什么呢?害怕一个棋类游戏,我这次可能会成为牺牲品——倒不一定被动,但是我无力控制游戏中每一步棋。我放慢速度,思考着,不知不觉来到了什么地方的边缘。我在逐渐柔和的黑暗中继续骑车前进。我站在踏脚上,车轮在身下滚滚向前,感觉真不错,四周看不见却无处不在的茉莉花温暖的气息扑面而来。这是个春天即将到来之际的美妙夜晚,我不想它结束,我想放慢节奏。我下了车,在树影下沿着青草蔓生的路边推车走了一会儿,不经意间却来到了通向教授家的车道。我停下脚步,目光越过树顶,望着他安放望远镜的那个地方——观察什么呢?那无垠的天空上方发生着什么事情?
我使劲仰着头看着。那好像一个冰冻的瀑布,缓缓向我落下,飞溅开来的浪花要等几个世纪、跨越数个光年才会在我头顶轰然碎落。时间。与此相比,这一刻、这一晚、甚至这一生,又意味着什么呢?
“喂!”
是教授。现在我能看见他,在月光中靠在望远镜上,望远镜不是向上指向空中,而是向下朝着我站的地方。这时我想到,同以前一样,刚才我站在那儿仰头看着天空的时候,他很可能在观察我。我犹豫了一会儿,不知道该怎么做。我在消极地期待着,心里不特别渴望什么,只是静静地等待着我自己生命的来临;我向这春天的夜晚敞开心扉,向七到十岁(或许是十三岁?)我应该呆在家里的那段日子与将来我长大成人的某个时刻之间的虚空敞开心扉;何况我就在那儿,一只手放在自行车的座位上,只穿着短裤,凉鞋也没扣好,不知道该去哪儿。于是,我便转到教授家的车道上,推着自行车来到堡垒的大门前,等着他扔下钥匙。
“你知道是哪个钥匙,”他把钥匙扔了下来。“从游泳池边上来,用另外一把钥匙进来。”
我打开大门,把自行车靠在院墙边,从游泳池边走过去。池里是干净的,不过暗影重重。我打开玻璃门,找到了楼梯(虽然我没到过房子的这一部分),爬了上去,推开另一扇门便来到了屋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