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3期

在爸妈的卧室里

作者:[尼日利亚]尤温姆·阿克潘/作 王伯信/译




  妈妈不再看那些相片。她两眼闭着,好像在做祈祷。我拿起一把开信刀,想挖掉护在安德烈脸上的玻璃。咯吱咯吱的声音把爸爸的注意力从窗户那儿吸引了过来,他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我停下来。
  “你下来——回来干什么呀?”他一边跟妈妈说,一边察看我的脸,看我是否听懂他的话。
  我没听懂。
  他背对着妈妈说:“女人啊,嘿?昨晚你在哪儿重回到哪儿去,走吧。”
  “不论你怎么着,别让我女儿知道。”妈妈说。
  “她应该知道。”他有所顾忌的语气又恢复到正常。
  爸妈肯定有什么瞒着我,对此妈妈很固执。他们的话语像掷在勒多板上的筛子一样,句句钻进我的耳朵里。爸爸像个守不住秘密的孩子,显得有点心虚。
  “我受不了。受不了。”他说。
  “要是莫尼奎知道昨晚我在什么地方,你家的那些人就会逼她说出来,就要流血。”
  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地说话时,我听见无形的人在呼吸。空中至少有二十个魔鬼。妈妈说话时,魔鬼们就发出赞叹声,可是爸妈好像没听见。
  爸爸摇摇头说:“我的意思是,你本来就不该回来。我可能已经说服了他们……”
  “我们要和孩子们在一块。”
  我不明白,妈妈昨晚并不曾看见所发生的事,她怎么说要和我们在一起呢?我看见有污水顺着我身边雪白的墙壁流下来。是从天花板上流下来的。起先,是两条线,后来慢慢扩大,合并成一条,接下来又有不止两条顺着墙体往下流,就好像蜘蛛从院子里的芒果树上沿着蛛丝滑下来似的。我用手指抹了一下那液体,是血。
  “魔鬼!魔鬼!”我尖声叫着向爸爸奔去。
  “不是血。”爸爸说。
  “是血!是血!你撒谎!”
  爸爸试图站在中间把我和墙隔开,但我堵在他前面,贴在他身上,紧紧抱住他往上爬,直至搂住他的脖子,两腿盘住他的腰。他用手捂住我的嘴,试图阻止我喊出声来。我挣扎着,扭动着,我的体重压弯了他的腰,我俩几乎摔倒。爸爸摇晃了几下,才勉强站稳身子,然后深深吸了口气。他搂紧我,抱我到沙发上,把我的脸贴在他的胸口上,避开血。我不再叫喊了。妈妈的牙咬得嘎嘎直响,脸上一副坚强不屈的样子。也许巫师也惩罚了她。
  不论爸爸把我抱多么紧,我还是抖个不停。我告诉他昨晚的事,他嘴上在不停地安慰我,叫我不要哭,自己眼里的泪珠却一颗一颗地掉下来,落在我的脸上,热热的,咸咸的。以前,我从没看见过爸爸流泪,他现在和我一样,再也忍不住了。他把我的头靠在他的肩膀上,抚摩着我的麻花辫对我说,他永远爱我,我还是他的谢恩吉。
  爸爸吻着我的前额,呜咽着说:“他们都是魔鬼。死的都是好人。”
  “爸爸我骗了巫师。”
  “别再想昨晚的事了。”
  爸爸让我骑在他的肩上,去到浴室,给我脱下睡衣,把它塞进垃圾箱,打开水龙头,把水注入浴缸。平时在墙上水管里啸叫的流水声,今天听起来好像是血在魔鬼奇异的血管里流淌着。浴缸里的水升腾起阵阵雾气,慢慢充满了浴室。行走在雾气中的爸爸还在啜泣着,不时拿衬衣袖擦拭着泪。
  爸爸给我洗脸时,我闻见他手上有生鸡蛋味。我伸手把灯打开,他脏得出奇的手好像让他也为之一怔,于是在水槽里洗净。屋里的热气让我们出汗。我试图拉开窗帘,爸爸阻止了我。镜子里,我的嘴像受罚挨打过一样。我不能刷牙。爸爸用热水和壁橱里的碘酒给我擦洗嘴唇。
  爸爸让我自己洗澡。他对我说不要怕,他就在门外。洗完澡,爸爸和我去到我的卧室,给我换上一条新牛仔裤和一件粉红色的T恤衫。
  回到客厅,我们一起坐在远离有血的墙壁的地方。我把头靠在爸爸肩上。我饿了。他要去给我弄吃的,我拒绝了。我的嘴肿得没法吃。
  “看,我们不可能从这里逃走了。”妈妈说。
  爸爸无可奈何地耸耸肩:“可是我做不到。你让我怎么办?”
  他俩又谈起秘密的事来。
  “你能做到,”妈妈说,“昨天对安妮特你就做到了。”
  “昨天我就不该去安德烈那儿。终生遗憾。”
  “我们欠下了他的,他现在是个疯子。”
  爸爸走到窗户边,向外张望了一眼。“我想我们应该逃到街拐角联合国军队那儿去。”
  “没用!你弟弟回来得不到他所要的,他会伤及我们全家。”
  “联合国军队是我们惟一的希望。”
  “他们?没指望。”
  “不会。”
  “我说,无论你决定怎么办,让我们的孩子活下去,行吗?”
  “妈妈,我们要死吗?”我问。
  “不会,我的宝贝。”妈妈说,“你不会死,你会活得好好的。”
  
  屋外,九十点钟的太阳分外明亮。尽管窗帘还拉着,但我已经能看清楚爸妈的衣服。爸爸淡褐色的牛仔裤上满是污渍。妈妈也很脏,衣服上尽是尘土,好像一夜都在地上打滚,还满身汗腥味。我知道,她昨晚出去不是好主意。以前她晚上从不出去。她告诉我,坏女人晚上才出去,因为卢旺达越来越穷。
  “妈妈,妈妈!”琼突然大叫起来,准是在做噩梦。她负罪地摇摇头,没去管他,仿佛她已失去了做母亲的权利。我和爸爸进到卧室,琼在满床上打滚,哭着非要妈妈不可。捂着鼻子打喷嚏声再次打破了屋内的平静,一个魔鬼好像快要闷死了,现在急切需要空气。我和琼赶忙抓住爸爸不松手。
  “好了,好了。”爸爸打量一下四周,把刚才带来的洁净的水洒在地上,好像他进卧室来不是为了我们,而是为了安慰魔鬼。我们都听到了魔鬼吓人的喘息声,那声音听起来越走越远,越走越远,终于消失了。爸爸和其他魔鬼开始叹息,好像害病的魔鬼又死了一回。爸爸眼里噙着泪,嘴唇动了一下,但一句话也没说出来。他像巫师一样在指挥魔鬼,不过没有手杖。
  有人不停地敲我们家的前门。爸爸赶忙把琼递给我。“别开门!”他嘘声阻止坐在沙发上的妈妈,然后转身对我说:“别带你弟弟出去。”他人和我们在一起,心却在客厅。我听见妈妈把顶在门上的桌子推到一边,开开门,和来人悄声说话。我还听见桌椅的挪动声,摩擦声,屋顶上大鸟拍打着翅膀想要飞起来的声音,然后又安静了下来。来人准是走了,妈妈仍然一个人在客厅。
  沿路边的屋子里有人嚎啕大哭,琼吓得也哭起来。我轻轻拍着他,低声给他唱歌。他舔舔嘴唇,想吃东西。爸爸和我们来到客厅,拿上次吃剩的凉粥喂他,他贪婪地咀嚼着。“年轻人,我跟你说,今早上把这些都吃光。”爸爸说,“你们这些孩子啊,真是累赘!”他从冰箱里拿出几片面包和牛奶给我。我把面包泡在牛奶里,这样不用咀嚼就能咽下去。
  远处传来暴徒们的唱歌声。听声音好像是冲我们家来的。爸爸去到窗边。我们又听见一声哀号,接着第三声,第四声,第五声。是一个孩子的哭声。听起来像是我的朋友海伦。我还没来得及开口,爸爸说:“谢恩吉,忘记这个特瓦
  卢旺达的少数民族,占全国人口的1%。
  姑娘吧。”
  在学校,我和海伦坐一块。我们班上数她聪明。课间活动时,我们一起去操场跳绳。她身材小巧玲珑,汗毛发达,前额像猴子一样扁平。绝大多数特瓦族人都那样。在我们国家他们是少数。爸妈说,他们爱好和平,但外国人谈论我们国家时从不提他们。
  去年巫师给她父母施了咒,叫她成了孤儿。法国女教师安杰琳小姐说,巫师把他的格里斯格里斯扔到他们家的屋顶,咒她父母得了艾滋病,现在是爸爸给海伦交学费。我们也在同一个教会班,爸爸答应要为我俩的第一次圣餐漂漂亮亮地搞个晚会。去年,海伦获得了由莱•佩雷•默藤斯发起组织的社会服务活动一等奖。我是二等奖。我俩给街坊的老年人提的水最多。默藤斯说,如果你是胡图族,你就应该给图西族和特瓦族人提水;如果你是图西族,你就帮助胡图族和特瓦族;如果你是特瓦族,就为另外那两个民族服务。我既是胡图族又是图西族,所以我用我的小水桶给每一个人提水。
  “我们不能接受她。”爸爸无奈地耸耸肩说,“这次危机怎么会牵扯到特瓦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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