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3期

在爸妈的卧室里

作者:[尼日利亚]尤温姆·阿克潘/作 王伯信/译




  突然,妈妈从门后把桌子拉开,打开门锁——但,她没有开门,只是紧紧倚靠在门上。沉闷的撕心裂肺的哭喊声一声接一声地传来,像鞭子一样抽得人心碎。远处传来一响枪声。爸爸双手颤抖着走近妈妈,把门锁上,把妈妈拉回来坐到沙发上,把桌子又推回去,顶好。
  妈妈嚯地站起来,掏出一大卷钱。这钱我在她衣服里看见过。钞票一张张紧紧码在一起,带着潮气,好像一晚上她都死死攥在手里似的。“这总该补救得了一阵子吧。”妈妈把钱递过来说,“希望银行快点开门。”爸爸没碰那叠钞票。“那么,为了孩子们。”妈妈把钱放到桌子上,说。
  我对爸爸说:“我们必须把钱还给安德烈。还给他。”
  妈妈打断我,说:“女孩子家,少插嘴。你想死吗?”
  妈妈像中了邪似的嘴唇抖动着。爸爸从衣兜里掏出身份证,厌恶地看着,接着又从另一个衣兜里掏出妈妈的,然后把它们叠在一起,撕成两大片,然后撕成小片,就像狂欢节抛撒的五彩纸屑一样。他把纸片放到桌上,回到窗边他的安全哨位上。一会儿,他又回到桌边,把纸片收拢起来。但,他已无力把它们修复好了。他把它们装进衣兜。
  
  夜幕降临了,妈妈僵直地走到圣餐台前,跪下。爸爸跟她说话,她也不回答,他推一推她,她就呜咽起来。
  “现在,面对你的十字架,”妈妈站起来说,“答应我,决不出卖为了避难而投奔我们的人。”
  爸爸点点头:“我答应……”
  慢慢地,妈妈从手上摘下金戒指,递给爸爸。
  “卖了吧,养活你和孩子们。”
  爸爸闭上眼睛,慢慢往后退缩。当他睁开眼时,脸色像下雨天一样阴沉。妈妈向我走过来,把钱放到我的手里,把戒指放在钱上面。
  “别出去了,妈妈,爸爸爱你。”
  “妈妈知道,莫尼奎,妈妈知道。”
  “是因为你昨天晚上出去的事吗?”
  “不,不是的。昨天晚上妈妈没有出去。”她说。我把钱和戒指放到圣餐台上,跪在爸爸面前,用我全部的爱恳求爸爸原谅妈妈,尽管她在撒谎。爸爸转过脸去。我回到沙发上,妈妈抱住我说:“你爸爸是个好人。”
  我把琼推给妈妈,她不看他。我想起莱•佩雷•默藤斯牧师。我求妈妈等他从比利时回来,给他们和解。“如果你向莱•佩雷•默藤斯忏悔,”我说,“耶稣会宽恕你的。”
  有人在轻轻敲门。妈妈坐起身来,像个狠心人一样把琼推开。来人在门外低声地哭泣。妈妈从爸爸身边走过,把桌子推开,打开门。是海伦。她四仰八叉地躺在我家门前的台阶上。妈妈赶紧把她抱进来,爸爸忙把门锁上。
  海伦浑身都被血浸透了,她是一路爬过来的。她右脚耷拉着,就像鞋带把鞋吊在晒衣架上一样。爸爸用毛巾给她把脚包扎起来,可是不一会儿,血又从毛巾里面渗出来。我握住她的手,她的手冰凉而又粘湿。
  “你会好的,海伦。”我说。她昏过去了。
  “别!圣•祖德•撒迪。不能这样!”妈妈抱着海伦软绵绵的躯体喊叫道。“莫尼奎,你朋友会好的。”
  我听见一群暴徒正向我们走来,但,爸妈更在乎的是海伦。爸爸爬上椅子,再上到桌上。他推开客厅天花板上的一块镶板,让妈妈把海伦递给他。
  “别忘记,我们让太多的人在上面了。”妈妈说,“我下来时你让五个人进去……还有,几小时前我又放上去两个。天花板会塌下来的。”
  他们把海伦又抱进我的卧室,妈妈在天花板上推开一个口子,一股灰尘从上面喷洒下来。他们把海伦使劲推了进去。
  我知道了。他们在天花板上藏着人。昨天晚上妈妈就在上面。她骗了我,今天还没人跟我说真话。明天我一定要提醒他们说谎是不对的。
  
  一群暴徒喊叫着包围我家时,天花板上的人们开始祷告起来。听得出来他们都是我们的图西族邻居和教区的朋友。爸爸去给坏蛋们开门时,他们才静下来。暴徒们洪水一般涌进来,看来比昨天夜里来得多。这些人一个个显得筋疲力尽,却还像醉汉一样唱着歌。他们的武器、两手、衣服和鞋子上沾满了血,手掌黏糊糊的。我们家的气味一下子变得像进了屠宰场。我看见了昨晚袭扰我的那个家伙,他的黄裤子上带着血红色。他正盯着看我。我紧紧抓住爸爸——他正低着头。
  妈妈跑进她的卧室。有四个人押着汤汤•安德烈,他还要杀我们全家呢。我跑到妈妈身边,和她一起坐在床上。不一会儿,暴徒们也押着爸爸进来。他们给了爸爸一把大砍刀。爸爸站在妈妈面前,手指在刀把上,两眼眨巴着,浑身开始哆嗦。一个家伙把我从妈妈身边拉开,把我推到墙角琼那儿。
  “乡亲们,别人来吧。”爸爸喃喃地说。
  “不行。叛徒,非你不可!”汤汤•安德烈在押他的人手里挣扎着,喊叫着,“昨天我杀死安妮特时,你和我们在一起。我老婆有身孕啊。你也保不住你老婆。昨天晚上我们来了,你哪儿去了?你比我爱家?啊?”
  “如果我们替你杀了你老婆,我们也必须杀了你,还有你的两个孩子。”巫师砰地往地上一顿手杖,说。“此外,清洗了我们土地上可恶的图西人后,你的孩子就跟着我们。我们必须是一个纯粹的民族,什么也不能冲淡我们的血。上帝不能!婚姻也不能!”
  汤汤•安德烈喊叫道:“谢恩吉,你爸爸藏匿了多少图西人——”
  “我丈夫是男子汉。”妈妈压低目光,打断他的话。
  “谢恩吉,说呀!”有人喊叫道。这些胡图人的嘴里咕咕哝哝地显得有些急躁不安起来,说:“快呀,快动手吧。”
  “老公,你答应过我。”
  爸爸手中的刀落在了妈妈的头上,她的声音一下子哽住,从床上跌到地板上,背朝下。这一切像是梦。爸爸手中的刀咣当一声掉到了地上。他两眼紧闭着,尽管脸色平静,浑身却抖个不停。妈妈躺在地上,大张着嘴,像是在打呵欠。她的脚踢蹬了两下,胸脯鼓起来后不动了,好像她屏住了呼吸。她的血溅在周围人的身上,地上。血流进妈妈的眼里,她透过血色,看着我们。她看见爸爸变成了巫师,看见他的人在教他做坏事。血漫过她的眼睑,那是妈妈流出的殷红的泪。我的膀胱失去了控制,尿顺着我的两腿流下来,向妈妈的血流去。妈妈的血挡住了我的尿,浸湿了我的脚。爸爸慢慢睁开眼,他的呼吸缓慢而悠长。他弯下腰,颤抖着手,给妈妈合上眼睛。
  “你要是让一个图西人活着,你就得死。”他们对爸爸说。而后,暴徒们开始撤离。有人拍拍爸爸的背,表示安慰。汤汤•安德烈现在平静了许多,他捋着山羊胡子,拉拉爸爸的衣袖。爸爸拿来一条白床单,盖在妈妈身上,然后和暴徒们一块离去。没有看琼,也没有看我一眼。妈妈的戒指,还有那一叠钞票随之也不翼而飞。
  我和天花板上面的人一齐哭起来,直到哭哑了嗓子,哭干了舌头。再没人亲亲地叫我一声谢恩吉了。我想一直陪坐在妈妈身边,又想跑走。有时候我觉得妈妈没有死,她正躺在床单下边,搂着海伦睡觉。那血是海伦的,不是妈妈的。我不想吵醒她们。我的大脑不再听我使唤,什么它都自作主张。它开始反转起来。我看见血又流回妈妈身上,妈妈一下子站了起来,就像她倒下时那么突然;我看见爸爸的大砍刀从她的头上抬起来,她在说:“我答应过你。”
  “是的,妈妈,你答应过我。”我说。
  我的喊声让琼吃了一惊。他在血里跺着脚,仿佛在玩红泥巴。
  我开始想,妈妈作为天花板上的人中的一员,现在下来还不安全。她正抓着梁椽,静静躺在上面,就像昨晚黄裤子袭扰我时那样。她在等待适当的时候,和我一块儿呐喊。我想,汤汤•安德烈正把坦廷•安妮特藏在天花板上,却唬弄人说他杀了她。我看见她正脸朝上躺在木头梁上,挺着小山一样的大肚子,就像我躺在院子里的芒果树的枝杈上,细数树上的芒果那样。过不了多久,汤汤•安德烈就会把她轻轻接下来,给他生儿育女。我这个叔叔会用比利时人的吻吻她的嘴唇。
  
  琼掀开妈妈身上的床单,试图叫起她。他把妈妈的手掰开,但手指又慢慢弯了回去,好像在故意逗他玩。他把手插进妈妈的头发里,抚摸着。浓重的血像殷红的洗发精,弄了他一手。天花板上的人们在哭泣。琼在妈妈的衣服上擦着,抹着,咯咯地笑着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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